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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瓶梅詞話(明)蘭陵笑笑生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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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景陽岡武松打虎 潘金蓮嫌夫賣風月

  詞曰:

    「丈夫隻手把吳鈎,欲斬萬人頭。如何鐵石打成心性,卻為花柔。請看項籍并劉季,一似使人愁;只因撞著虞姬戚氏,豪傑都休。」

  此一隻詞兒,單說著情色二字,乃一體一用。故色絢于目,情感于心,情色相生,心目相視。亙古及今,仁人君子,弗合忘之。晉人云:「情之所鍾,正在我輩。」如磁石吸鐵,隔礙潛通。無情之物尚爾,何況為人終日在情色中做活計一節。須而丈夫,隻手把吳鈎。吳鈎,乃古劍也。古有「干將」、「莫邪」、「太阿」、「吳鈎」、「魚腸」、「躅鏤」之名,言丈夫心腸如鐵石,氣概貫虹蜺,不免屈志于女人。題起當時西楚霸王,姓項名籍,單名羽字。因秦始皇無道,南修五嶺,北築長城,東填大海,西建阿房,并吞六國,坑儒焚典,因與漢王劉邦,單名季字,時二人起兵,席捲三秦,滅了秦國,指鴻溝為界,平分天下。因用范增之謀,連敗漢王七十二陣。只因寵著一個婦人,名叫虞姬,有傾城之色,載于軍中,朝夕不離。一旦被韓信所敗,夜走陰陵。為追兵所逼,霸王敗向江東取救,因捨虞姬不得,又聞四面皆楚歌。事發,嘆曰:「力拔山兮氣蓋世,時不利兮騅不逝。騅不逝兮可奈何?虞兮虞兮奈若何!」歌畢,淚下數行,虞姬曰:

「大王莫非以賤妾之故,有費軍中大事?」霸王曰:「不然。吾與汝不忍相捨故耳!況汝這般容色,劉邦乃酒色之君,必見汝而納之。」虞姬泣曰:「妾寧以義死,不以苟生!」遂請王之寶劍,自刎而死。霸王因大慟,尋以自剄。史官有詩嘆曰:

    「拔山力盡霸圖隳,  倚劍空歌不逝騅;

     明月滿營天似水,  那堪回首別虞姬。」

那漢王劉邦原是泗上亭長,提三尺劍,硭碭山斬白蛇起手。二年亡秦,五年滅楚,掙成天下。只因也是寵著個婦人,名喚戚氏。夫人所生一子,名趙王如意,因被呂后妒害,心甚不安。一日,高祖有疾,乃枕戚夫人腿而臥。夫人哭曰:「陛下萬歲後,妾母子何所托?」帝曰:「不難。吾明日出朝,廢太子而立爾子,意下如何?」戚夫人乃收淚謝恩。呂后聞之,密召張良謀計。良舉薦商山四皓,下來輔佐太子。一日,同太子入朝,高祖見四人鬚鬢交白,衣冠甚偉。各問姓名。一名東圓公,一名綺里季,一名夏黃公,一名角里先生。因大驚曰:「朕昔求聘諸公,如何不至?今日乃從吾兒所遊?」四皓答曰:「太子乃守成之主也。」高祖聞之,愀然不悅。比及四皓出殿,乃召戚夫人指示之曰:「我欲廢太子,況彼四人輔佐,羽翼已成,卒難搖動矣!」戚夫人遂哭泣不止。帝乃作歌以解之:

    「鴻鵠高飛兮羽翼,抱龍兮橫蹤四海。橫蹤四海兮,又可奈何?雖有繑繳兮,尚安所施!」

歌訖,後遂不果立趙王矣。高祖崩世,呂后酒酖殺趙王如意,人彘了戚夫人,以除其心中之患。詩人評此二君,評到個去處,說劉、項者,固當世之英雄,不免為二婦人,以屈其志氣。雖然,妻之視妾,名分雖殊,而戚氏之禍,尤慘于虞姬。然則妾婦之道,以事其丈夫,而欲保全首領于牖下,難矣!觀此二君,豈不是「撞著虞姬戚氏,豪傑都休。」有詩為證:

    「劉項佳人絕可憐,  英雄無策庇嬋娟;

     戚姬葬處君知否?  不及虞姬有墓田。」

說話的,如今只愛說這情色二字做甚?故士矜才則德薄,女衍色則情放。若乃持盈慎滿,則為端士淑女,豈有殺身之禍?今古皆然,貴賤一般。如今這一本書,乃虎中美女後引出一個風情故事來。一個好色的婦女,因與了破落戶相通,日日追歡,朝朝迷戀。後不免屍橫刀下命染黃泉,永不得著綺穿羅,再不能施朱付粉。靜而思之,著甚來由!況這婦人他死有甚事?貪他的,斷送了堂堂六尺之軀;愛他的,丟了潑天閧產業。驚了東平府,大鬧了清河縣,端的不知誰家婦女?誰的妻小?後日乞何人占用?死于何人之手?正是:

    「說時華岳山峰歪,  道破黃河水逆流!」

話說宋徽宗皇帝,政和年間,朝中寵信高、楊、童、蔡四個奸臣,以致天下大亂,黎民失業,百姓倒懸;四方盜賊蜂起,罡星下生人間,攪亂大宋花花世界。四處反了四大寇。那四大寇:山東宋江,淮西王慶,河北田虎,江南方臘,皆轟州劫縣,放火殺人,僣稱王號。惟有宋江替天行道,專報不平,殺天下贓官污吏,豪惡刁民。那時山東陽谷縣,有一人姓武,名植,排行大郎。有個嫡親同胞兄弟,名喚武松。其人身長七尺,膀闊三停,自幼有膂力,學得一手好鎗棒。他的哥哥武大,生的身不滿三尺,為人懦弱,又頭腦濁蠢可笑,平日本分,不惹是非。因時遭荒饉,將租房兒賣了,與兄弟分居,搬移在清河縣居住。這武松因酒醉,打了童樞密,單身獨自逃在滄州橫海郡小旋風柴進庄上,他那裡招覽天下英雄豪傑,仗義疎財,人號他做「小孟嘗君」。柴大官人迺是周朝柴世宗嫡派子孫,那裡躲逃。柴進因見武松是一條好漢,收攬在庄上。不想武松就害起瘧疾來,住了一年有餘,因思想哥哥武大,告辭歸家。在路上行了幾日,來到陽谷縣地方。那時山東界上,有一座景陽崗,山中有一隻弔睛白額虎,食得路絕人稀。官司杖限獵戶,擒捉此虎。崗子路上兩邊都有榜文,可教過往經商,結夥成群,于巳、午、未三個時辰過崗,其餘不許過崗。這武松聽了,呵呵大笑。就在路傍酒店內,吃了幾碗酒,壯著膽。橫拖著防身稍棒,浪浪滄滄,大扠步走上崗來。不半里之地,見一座山神廟門首,貼著一張印信榜文。武松看時,上面寫道:「景陽崗上,有一隻大蟲,近來傷人甚多;見今立限各鄉并獵戶人等,打捕住時,官給賞銀三十兩。如有過往客商人等,可于巳、午、未三個時辰,結夥過崗。其餘時分,及單身客旅,白日不許過崗,恐被傷害性命不便。各宜知悉。」武松喝道:「怕什麼鳥!」且只顧上崗去,看有甚大蟲?武松將棒綰在脅下,一步步上那崗來。回看那日色,漸漸下山,此正是十月間天氣,日短夜長,容易得晚。武松走了一會,酒力發作,遠遠望見亂樹林子,直奔過樹林子,見一塊光撻撻地大青臥牛石,把那棒倚在一邊,放翻身體,卻待要睡,但見青天忽然起一陣狂風。看那風時,但見:

    「無形無影透人懷,  四季能吹萬物開;

     就地撮將黃葉去,  人山推出白雲來。」

原來雲生從龍,風生從虎。那一陣風過處,只聽得亂樹皆落黃葉,刷刷的響,撲地一聲,跳出一隻弔睛白額斑爛猛虎來,猶如牛來大。武松見了,叫聲「阿呀」時,從青石上翻身下來,便提稍棒在手,閃在青石背後。那大蟲又饑又渴,把兩隻爪在地上跑了一跑,打了個歡翅。將那條尾剪了又剪,半空中猛如一個焦霹靂,滿山滿嶺盡皆振響。這武松被那一驚,把肚中酒都變做冷汗出了。說時遲,那時快。武松見大蟲撲來,只一閃,閃在大蟲背後。原來猛虎項短,回頭看人教難,便把前爪搭在地下,把腰跨一伸,掀將起來;武松只一躲,躲在側邊。大蟲見掀他不著,吼了一聲,把山崗也振動。武松卻又閃過一邊。原來虎傷人,只是一撲,一掀,一剪,三般捉不著時,氣力已自沒了一半。武松見虎沒力,翻身回來,雙手輪起稍棒,盡平生氣力,只一棒,只聽得一聲響,簌簌地將那樹枝帶葉打將下來。原來不曾打著大蟲,正打在樹枝上,磕磕把那條棒折做兩截,只拏一半在手裡。這武松心中,也有幾分慌了;那虎便咆哮性發,剪尾弄風起來,向武松又只一撲,撲將來。武松一跳,卻跳回十步遠。那大蟲撲不著武松,把前爪搭在武松面前,武松將半截棒丟在一邊,乘勢向前,兩隻手撾在大蟲頂花皮,使力只一按,那虎急要掙扎,早沒了氣力。武松儘力撾定那虎,那裡肯放鬆。一面把隻腳望虎面上眼睛裏,只顧亂踢;那虎咆哮,把身底下,扒起兩堆黃泥,做了一個土坑裡。武松按在坑裡,騰出右手,提起拳頭來,只顧狠打,儘平生氣力。不消半歇兒時辰,把那大蟲打死。躺臥著,卻似一個綿布袋,動不得了。有古風一篇,單道景陽崗武松打虎。但見:

    「景陽崗頭風正狂,  萬里陰雲埋日光;

     焰焰滿川紅日赤,  紛紛遍地草皆黃。

     觸目曉霞掛林藪,  侵人冷霧滿穹蒼;

     忽聞一聲霹靂響,  山腰飛出獸中王。

     昂頭踴躍逞牙爪,  谷裡獐鹿皆奔降,

     山中狐兔潛蹤跡,  澗內獐猿驚且慌,

     卞莊見後魂魄散,  存孝遇時心膽亡。

     清河壯士酒未醒,  忽在崗頭偶相迎;

     上下尋人虎飢渴,  撞著猙獰來撲人。

     虎來撲人似山倒,  人去迎虎如岩傾;

     臂腕落時墜飛砲,  爪牙撾處幾泥坑。

     拳頭腳尖如雨點,  淋漓兩手鮮血染;

     穢污腥風滿松林,  散亂毛鬚墜山崦。

     近看千鈞勢未休,  遠觀八面威風減

     身橫野草錦斑消,  緊閉雙睛光不閃。」

當下這隻猛虎,被武松沒頓飯之間,一頓拳腳,打的動不得了。使的這漢子,口裏兒自氣喘不息。武松放了手,來松樹邊尋那打折的稍棒;只怕大蟲不死,向身上又打了十數下,那大蟲氣都沒了。武松尋思:「我就勢把這大蟲拖下崗子去。」就血泊中雙手來捉時,那裡提得動?原來使盡了氣力,手腳都疎軟了。武松正坐在石上歇息,只聽草坡裡刷剌剌響。武松口中不言,心下驚恐:「天色已黑了,倘或又跳出一個大蟲來,我卻怎生鬬得過他?」剛言未畢,只見坡下鑽出兩隻大蟲來,諕武松大驚道:「阿呀!今番我死也!」只見那兩個大蟲,于面前直立起來。武松定睛看時,卻是個人把虎皮縫做衣裳,頭上帶著虎磕腦。那兩人手裡各拏著一條五股剛叉,見了武松倒頭便拜,說道:「壯士,你是人也?神也?端的吃了總律心,豹子肝,獅子腿,膽倒包了身軀!不然,如何獨自一個,天色漸晚,又沒器械,打死這個傷人大蟲?我們在此觀看多時了,端的壯士高姓大名?」武松道:「我行不更名,坐不改姓。自我便是陽谷縣人氏,姓武名松,排行第二。」因問:「你兩個是甚麼人?」那兩個道:「不瞞壯士說,我們是本處打獵戶。因為崗前這隻虎,夜夜出來,傷人極多;只我們獵戶,也折了七八個,過路客人,不計其數。本縣知縣相公,著落我們眾獵戶,限日捕捉,得獲時,賞銀三十兩;不獲時,定限吃拷。叵耐這業畜勢大,難近得他,誰敢向前?我們只和數十鄉夫在此,遠遠地安下窩弓、藥箭等他。正在這裡埋伏,卻見你大刺刺從崗子上走來,三拳兩腳,和大蟲敵鬬,把大蟲登時打死了。未知壯士身上有多少力?俺眾人把大蟲綣了,請壯士下崗,往本縣去見知縣相公討賞去來。」于是眾鄉夫獵戶,約湊有七、八十人,先把死大蟲抬在前面,將一個兜轎抬了武松,逕投本處一個土戶家。那戶里正,都在庄前迎接,把這大蟲扛在草庭上。卻有本縣里老,都來相探,問了武松姓名,因把打虎一節說了一遍。眾人道:「真乃英雄好漢!」那眾獵戶先把野味將來與武松把盞,吃得大醉。打掃客房,武松歇息。到天明,里老先去縣裡報知,一面合具虎床,安排花紅軟轎,迎送武松到縣衙前。清河縣知縣使人來接到縣內廳上。那滿縣人民聽得說,一個壯士打死了景陽崗上大蟲,迎賀將來,盡皆出來觀看,哄動了那個縣治。武松到廳上下了轎,扛著大蟲在廳前。知縣看了武松這般模樣,心中自忖道:「不恁地,怎打得這個猛虎?」便喚武松上廳來。參見畢,將打虎首尾,訴說了一遍,兩邊官吏,都驚呆了。知縣就廳上賜了幾盃酒,將庫中眾土戶出納的賞錢三十兩,就賜與武松。武松稟道:「小人托賴相公的福蔭,偶然僥倖,打死了這個大蟲,非小人之能。如何敢受這三十兩賞賜?給發與眾獵戶,因這畜生,受了相公許多責罰。何不就把這賞給散與眾人去?也相公恩沾,小人義氣。」知縣道:「既是如此,任從壯士處分。」武松就把這三十兩賞錢,在廳上俵散與眾獵戶去了。知縣見他仁德忠厚,又是一條好漢,有心要抬舉他。便道:「雖是陽谷縣的人民,與我這清河縣只在咫尺。我今日就參你在我這縣裡,做個巡捕的都頭。專一河東水西,擒拏盜賊,你意下如何?」武松跪謝道:「若蒙恩相抬舉,小人終身受賜。」知縣隨即喚押司去了文案,當日便參武松做了巡捕都頭。眾里正大戶,都來與武松作賀,慶喜連連誇官,吃了三五日酒。正要陽谷縣抓尋哥哥,不料又在清河縣做了都頭。一日在街上閒遊,喜不自勝。傳得東平一府兩縣,皆知武松之名。有詩為證:

    「壯士英雄藝略芳,  挺身直上景陽崗;

     醉來打死山中虎,  自此聲名播四方!」

按下武松,單表武大自從與兄弟分居之後,因時遭荒饉,搬移在清河縣紫石街賃房居住。人見他為人懦弱,模樣猥衰,起了他個渾名,叫做三寸丁,谷樹皮。俗語言其身上粗躁,頭臉窄狹故也。以此人見他這般軟弱樸實,多欺負他。武太並無生氣,常時迴避便了。看官聽說:世上惟有人心最歹,軟的又欺,惡的又怕;太剛則拆,太柔則廢。古人有幾句格言,說的好:

    「柔軟立身之本,剛強惹禍之胎;無爭無競是賢才,虧我些兒何礙?

     青史幾場春夢,紅塵多少奇才,不須計較巧安排,守分而今見在。」

且說武大終日挑擔子出去街上,賣炊餅[1]度日,不幸把渾家故了,丟下個女孩兒,年方十二歲,名喚迎兒。爺兒兩個過活,那消半年光景,又消拆了資本,移在大街坊,張大戶家臨街房居住,依舊做買賣。張宅家下人,見他本分,常看顧他,照顧他炊餅;閑時在他舖中坐,武大無不奉承。

因此張宅家下人個個都歡喜,在大戶面時,一力與他說方便。因此大戶連房錢也不問武大要。這大戶家有萬貫家財,百間房屋,年約六旬之上,身邊寸男尺女皆無。媽媽余氏,主家嚴勵,房中並無清秀使女。一日,大戶拍胸,歎了一口氣。媽媽問道:「你田產豐盛,資財充足,閑中何故歎氣?」大戶道:「我許大年紀,又無兒女,雖有家財,終何大用?」媽媽道:「既然如此說,我教媒人替你買兩個使女,早晚習學彈唱,服侍你便了。」大戶心中大喜,謝了媽媽。過了幾時,媽媽果然教媒人來,與大戶買了兩個使女,一個叫做潘金蓮,一個喚做白玉蓮。這潘金蓮卻是南門外潘裁的女兒,排行六姐。因他自幼生得有些顏色,纏得一雙好小腳兒,因此小名金蓮。父親死了,做娘的因度日不過,從九歲賣在王招宣府裡,習學彈唱,就會描眉畫眼,傅粉施朱,梳一個纏髻兒,著一件扣身衫子,做張做勢,喬模喬樣。況他本性機變伶俐,不過十五,就會描鸞刺綉,品竹彈絲,又會一手琵琶。後王招宣死了,潘媽媽爭將出來,三十兩銀子,轉賣與張大戶家,與玉蓮同時進門。大戶家習學彈唱,金蓮學琵琶,玉蓮學箏。玉蓮亦年方二八,乃是樂戶人家女子,生得白淨,小字玉蓮,這兩個同房歇臥。主家婆余氏,初是甚是抬舉二人,不曾上鍋排備洒掃,與他金銀首飾,粧束身子。後日不料白玉蓮死了,止落下金蓮一人,長成一十八歲,出落的臉襯桃花,眉灣新月,尤細尤灣;張大戶每要收他,只怕主家婆利害,不得手。一日,主家婆鄰家赴席不在,大戶暗把金蓮喚至房中,遂收用了。正是:

    「美玉無瑕,一朝損壞;  珍珠何日,再得完全?」

大戶自從收用金蓮之後,不覺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,端的那五件:

    第一、腰便添疼,第二、眼便添淚,第三、耳便添聾,第四、鼻便添涕,第五、尿便添滴。還有一樁兒不可說。白日間只是打盹,到晚來噴嚏也無數。後主家婆頗知其事,與大戶嚷罵了數日,將金蓮甚是苦打。大戶知不容此女,卻賭氣倒陪房奩,要尋嫁得一個相應的人家。大戶家下人,都說:「武大忠厚,見無妻小,又住著宅內房兒,堪可與他。」這大戶早晚還要看覷此女,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錢,白白的嫁與他為妻。這武大自從娶的金蓮來家,大戶甚是看顧他。若武大沒本錢做炊餅,大戶私與銀伍兩,與他做本錢。武大若挑擔兒出去,大戶候無人,便踅入房中,與金蓮廝會;武大雖一時撞見,亦不敢聲言。朝來暮往,如此也有幾時。忽一日,大戶得患陰寒病症,嗚呼哀哉死了。主家婆察知其事,怒令家童將金蓮、武大即時趕出,不容在房子裡住。武大不覺又尋紫石街西王皇親房子,賃內外兩間居住,依舊賣炊餅。原來金蓮自從嫁武大,見他一味老實,人物猥衰,甚是憎嫌,常與他合氣。報怨大戶:「普天世界斷生了男子,何故將奴嫁與這樣個貨?每日牽著不走,打著倒腿的,只是一味〈口床〉酒。著緊處,都是錐扎也不動。奴端的那世裡悔氣,卻嫁了他?是好苦也!」常無人處彈個山坡羊為證:

    「想當初,姻緣錯配,奴把他當男兒漢看覷。不是奴自己誇獎,他烏鴉怎配鸞凰對?奴真金子埋在土裡,他是塊高號銅,怎與俺金色比?他本是塊頑石,有甚福抱著我羊脂玉體?好似糞土上長出靈芝。奈何隨他怎樣,倒底奴心不美!聽知,奴是塊金磚,怎比泥土基?」

看官聽說:但凡世上婦女,若自己有些顏色,所稟伶俐,配個好男子便罷了!若是武大這般,雖好殺也未免有幾分憎嫌。自古佳人才子,相湊著的少,買金偏撞不著賣金的。武大每日自挑炊餅擔兒出去賣,到晚方歸。婦人在家,別無事幹,一日三餐吃了飯,打扮光鮮,只在門前簾兒下站著。常把眉目嘲人,雙睛傳意。左右街坊,有幾個奸詐浮浪子弟,睃見了武大這個老婆,打扮油樣,沾風惹草。被這干人在街上撒謎語,往來嘲戲。唱叫:「這一塊好羊肉,如何落在狗口裡?」人人自知武大是個懦弱之人,卻不知他娶得這個婆娘在屋裡,風流伶俐,諸般都好。為頭的一件,好偷漢子。有詩為證:

     「金蓮容貌更堪題,  笑蹙春山八字眉;

      若遇風流清子弟,  等閑雲雨便偷期。」

這婦人每日打發武大出門,只在簾子下磕瓜子兒。一徑把那一對小金蓮做露出來,勾引的這夥人,日逐在門前彈胡博詞扠兒難。口裡油似滑言語,無般不說出來。因此武大在紫石街住不牢,又要往別處搬移,與老婆商議。婦人道:「賊混沌,不曉事的!你賃人家房住,淺房淺屋,可知有小人囉躁!不如湊幾兩銀子,看相應的,典上他兩間住,卻也氣概些,免受人欺負。你是個男子漢,倒擺布不開,常交老娘受氣!」武大道:「我那裡有錢典房?」婦人道:「呸!濁才料!把奴的釵梳湊辦了去,有何難處?過後有了,再治不遲。」武大聽了老婆這般說,當下湊了十數兩銀子,典得縣門前樓上下兩層,四間房屋居住。第二層是樓,兩個小小院落,甚是乾淨。武大自從搬到縣西街上來,照舊賣炊餅。一日,街上走過,見數隊纓鎗,鑼鼓喧天,花紅軟轎,簇擁著一個人,卻是他嫡親兄弟武松。因在景陽崗打死了大蟲,知縣相公抬舉他,新陞做了巡捕都頭。街上里老人等作賀他,送他下處去。卻被武大撞見,一手扯住,叫道:「兄弟,你今日做了都頭,怎不看顧我?」武松回頭,見是哥哥。二人相合。兄弟大喜,一面邀請家中,讓至樓上坐。房裡喚出金蓮來,與武松相見。因說道:「前日景陽崗打死了大蟲的,便是你小叔,今新充了都頭,是我一母同胞兄弟。」那婦人叉手向前,便道:「叔叔萬福!」武松施禮,倒身下拜。婦人扶住武松道:「叔叔請起,折殺奴家!」武松道:「嫂嫂受禮!」兩個相讓了一回,都平磕了頭,起來。少頃,小女迎兒,拿茶二人吃了。武松見婦人十分妖嬈,只把頭來低着。不多時,武大安排酒飯,管待武松。說話中間,武大下樓買酒菜去了。丟下婦人獨自在樓上陪武松坐的,看了武松身材凜凜,相貌堂堂,身上恰似有千百斤氣力。不然,如何打得那大蟲?心裡尋思道:「一母所生的兄弟,又這般長大,人物壯健,奴若嫁得這個,胡亂也罷了!你看我家那身不滿尺的丁樹,三分似人,七分似鬼。奴那世裡遭瘟?直到如今!據看武松,又好氣力,何不交他搬來我家住?誰想這段姻緣,卻在這裡!」那婦人一面臉上排下笑來,問道:「叔叔,你如今在那裡居住?每日飯食,誰人整理?」武松道:「武二新充了都頭,逐日答應上司,別處住不方便,胡亂在縣前尋了個下處,每日撥兩個士兵服事做飯。」婦人道:「叔叔何不搬來家裡住,省的在縣前士兵服事,做飯腌臢。一家裡住,早晚要些湯水吃時,也方便些。就是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吃,也乾淨。」武松道:「深謝嫂嫂。」婦人又道:「莫不別處有嬸嬸,可請來廝會也。」武松道:「武二並不曾婚娶。」婦人道:「叔叔青春多少?」武松道:「虛度二十八歲。」婦人道:「原來叔叔到長奴三歲。叔叔今番從那裡來?」武松道:「在滄洲住了一年有餘,只想哥哥在舊房居住,不想搬在這裡!」婦人道:「一言難盡。自從嫁得你哥哥,吃他忒善了,被人欺負;纔得到這裡。若似叔叔這般雄壯,誰敢道個不是。」武松道:「家兄從來本分,不似武松撒潑。」婦人笑道:「怎的顛倒說?常言:『人無剛強,安身不牢。』奴家平生快性,看不上這樣三打不回頭,四打連身轉的人。」有詩為證。

詩曰

    「叔嫂萍蹤得偶逢,  嬌嬈遍逞秀儀容。

     私心便欲成歡會,  暗把邪言釣武松。」

原來這婦人甚是言語撇清。武松道:「家兄不惹禍,免嫂嫂憂心。」二人只在樓上說話未了,只見武大買了些肉菜、果餅歸來,放在廚下,走上樓來,叫道:「大嫂,你且下來安排則個。」那婦人應道:「你看那不曉事的!叔叔在此,無人陪侍,卻交我撇了下去。」武松道:「嫂嫂請方便。」婦人道:「何不去間壁請王乾娘來安排便了,只是這般不見便!」武大便自去央了間壁王婆子來,安排端正,都拿上樓來,擺在桌子上。無非是些魚肉果菜點心之類,隨即盪上酒來。武大教婦人坐了主位,武松對席,武大打橫,三人坐下,把酒來斟,武大篩酒[2]在各人面前。那婦人拿起酒來,道:「叔叔休怪,沒甚管待,請盃兒水酒。」武松道:「感謝嫂嫂,休這般說。」武大只顧上下篩酒,那裡來管閑事?那婦人笑容可鞠,滿口兒叫:「叔叔,怎的肉果兒也不揀一筯兒?」揀好的遞將過來。武松是個直性漢子,只把做親嫂嫂相待。誰知這婦人是個使女出身,慣會小意兒。亦不想這婦人一片引人心,那武大又是善弱的人,那裡會管待人。婦人陪武松吃了幾盃酒,一雙眼只看著武松身上,武松乞他看不過,只低了頭不理他。吃了一歇,酒闌了,便起身。武大道:「二哥,沒事再吃幾盃兒去。」武松道:「生受!我再來望哥哥、嫂嫂罷。」都送下樓來。出的門外,婦人便道:「叔叔是必上心,搬來家裡住,若是不搬來,俺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;親兄弟,難比別人,與我們爭口氣,也是好處!」武松道:「既是吾嫂厚意,今晚有行李便取來。婦人道:「叔叔是必記心者,奴這裡專候。」正是:

    「滿前野意無人識,  幾點碧桃春自開。」

有詩為證:

    「可怪金蓮用意深,  包藏淫行蕩春心;

     武松正大原難犯,  耿耿清名抵萬金。」

當日這婦人情意,十分慇動。卻說武松到縣前客店內,收拾行李舖蓋,交士兵挑了,引到哥家。那婦人見了,強如拾了金寶一般歡喜。旋打掃一間房,與武松安頓停當。武松分付士兵回去,當晚就在哥家宿歇。次日早起,婦人也慌忙起來,與他燒湯淨面。武松梳洗裹幘,出門去縣裡畫卯,婦人道:「叔叔畫了卯,早些來家吃飯,休去別處吃了。」武松應說,到縣裡畫卯已畢,伺候了一早晨,回到家中。那婦人又早齊齊整整,安排下飯,三口兒同吃了飯。婦人雙手便捧一盃茶來,遞與武松。武松道:「交嫂嫂生受,武松寢食不安!明日縣裡撥個士兵來使喚。」那婦人連聲叫道:「叔叔,卻怎生這般計較?自家骨肉,又不服事了別人!雖然有這小丫頭迎兒,奴家見他拏東拏西,蹀里蹀科,也不靠他。就是撥了士兵來,那廝上鍋上灶不乾淨,奴眼裡也看不上這等人。」武松道:「恁的,都生受嫂嫂了!」有詩為證:

    「武松儀表甚搊搜,  阿嫂淫心不可收;

     籠絡歸來家裡住,  要同雲雨會風流。」

話休絮煩。自從武松搬來哥家裡住,取些銀子出來與武大,交買餅饊茶果,請那兩邊鄰舍。都聞分子,來與武松人情。武大又按排了回席,都不在話下。過了數日,武松取出一疋彩色段子,與嫂嫂做衣服。那婦人堆下笑來,便道:「叔叔,如何使得!既然賜與奴家,不敢推辭!」只得接了,道個萬福。自此武松只在哥家歇宿。武大依前上街,挑賣炊餅。武松每日,自去縣裡承差應事,不論歸遲歸早,婦人頓羹頓飯,歡天喜地服事武松。武松倒安身不得,那婦人時常把些言語來撥他。武松是個硬心的直漢,有話即長,無話即短。不覺過了一月有餘,看看十一月天氣,連日朔風緊起。只見四下彤雲密佈,又早紛紛揚揚,飛下一天瑞雪來。但見:

    「萬里彤雲密佈,空中祥瑞飄簾,瓊花片片舞前簷。剡溪當此際,濡伋子猷船,頃刻樓臺都壓倒,江山銀色相連,飛淺撒粉漫連天,當時呂蒙正,窑內嗟無錢。」

當日這雪直下到一更時分,都似銀粧世界,玉碾乾坤。次日,武松果去縣裡畫卯,直到日中未歸。武大被婦人早趕出去做買賣,央及間壁王婆買了些酒肉,去武松房裡,簇了一盆炭火。心裡自想道:「我今日著實撩鬬他一鬬,不怕他不動情!」那婦人獨自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,望見武松正在雪裡,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。婦人推起簾子,迎著笑道:「叔叔,寒冷?」武松道:「感謝嫂嫂罣心!」入將門來,便把毡笠兒除將下來,那婦人將手去接。武松道:「不勞嫂嫂生受!」自把雪來拂了,掛在壁子上。隨即解了纏帶,脫了身上鸚哥綠紵絲衲襖,入房內。那婦人便道:「奴等了一早晨,叔叔怎的不歸來吃早飯?」武松道:「早間有一相識請我吃飯了,都纔又有一個作盃,我不耐煩,一直走到家來。」婦人道:「既恁的,請叔叔向火。」武松道:「正好。」便脫了油靴,換了一雙襪子,穿了暖鞋,掇條凳子,自近火盆邊坐的。那婦人早令迎兒把前門上了閂,後門也關了。都換些煮酒菜蔬入房裡來,擺在桌子上。武松問道:「哥哥那裡去了?」婦人道:「你哥哥每自出去做些買賣,我和叔叔自吃三盃。」武松道:「一發等哥來家吃也不遲。」婦人道:「那裡等的他?」說由未了,只見迎兒小女早煖了一注酒來。武松道:「不必嫂嫂費心,待武二自斟。」婦人也掇一條凳子,近火邊坐了。桌上擺著盃盤,婦人拏盞酒,擎在手裡,看著武松:「叔叔滿飲此盃!」武松接過酒去,一飲而盡。那婦人又篩一盃來,說道:「天氣寒冷,叔叔飲個成雙的盞兒。」武松道:「嫂嫂自飲。」接來又一飲而盡。武松都篩一盃酒,遞與婦人,婦人接過酒來,呷了,都拏注子再斟酒,放在武松面前。那婦人一徑將酥胸微露,雲鬟半軃,臉上堆下笑來,說道:「我聽得人說,叔叔在縣前街上,養著個唱的,有這話麼?」武松道:「嫂嫂休聽的人胡說,我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!」婦人道:「我不信,只怕叔叔口頭不是心頭。」武松道:「嫂嫂不信時,只問哥哥就見了。」婦人道:「呵呀!你休說,他那裡曉得甚麼?如在醉生夢死一般!他若知道時,不賣炊餅了。叔叔且請一盃!」連篩了三四盃飲過。那婦人也有三盃酒落肚,烘動春心,那裡按納得住?慾心如火,只把閑話來說。武松也知了八、九分,自己只把頭來低了,都不來兜攬。婦人起身去盪酒,武松自在房內,都拏火筯簇火。婦人良久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裡,一隻手拏著注子,一隻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,說道:「叔叔,只穿這些衣服,不寒冷麼?」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,也不理他。婦人見他不應,匹手便來奪火筯,口裡道:「叔叔你不會簇火,我與你撥火。只要一似火盆來熱,便好。」武松有八九分焦燥,只不做聲。這婦人也不看武松焦燥,便丟下火筯,卻篩一盞酒來,自呷了一口,剩下大半盞酒,看著武松道:「你若有心,吃我這半盃兒殘酒。」乞武松匹手奪過來,潑在地下。說道:「嫂嫂,不要恁的不識羞恥!」把手只一推,爭些兒把婦人推了一交。武松睜起眼來,說道:「武二是個頂天立地的噙齒戴髮的男子漢,不是那等敗壞風俗傷人倫的豬狗。嫂嫂休要這般不識羞恥,為此等的勾當!倘有些風吹草動,我武二眼裡認的是嫂嫂,拳頭都不認的是嫂嫂!再來休要如此所為。」婦人吃他幾句,搶的通紅了面皮,便叫迎兒收拾了碟盞家火。口裡指著說道:「我自作耍子,不值得便當真起來!好不識人敬!」收了家火,自往廚下去了。有詩為證:

    「潑言柔心太不良,  貪淫無恥壞綱常;

     席間尚且求雲雨,  反被都頭罵一場。」

這婦人見抅搭武松不動,反被他搶白了一場。武松自在房中氣忿忿的,自己尋思。天色都早申牌時分,武大挑著擔兒大雪裡歸來。推開門,放下擔兒,進的房來,見婦人一雙眼哭的紅紅的,便問道:「你和誰鬧來?」婦人道:「都是你這不爭氣的,交外人來欺負我!」武大道:「誰敢來欺負你?」婦人道:「情知是誰!爭奈武二那廝,我見他大雪裡歸來,好意安排些酒飯與他吃,他見前後沒人,便把言語來調戲我。便是迎兒眼見,我不賴他!」武大道:「我兄弟不是這等人,從來老實!休要高聲,乞鄰舍聽見笑話!」武大撇了婦人,便來武松房裡。叫道:「二哥,你不曾吃點心,我和你吃些個。」武松只不做聲。尋思了半晌,脫了絲鞋,依舊穿上油臘靴,著了上蓋,戴上毡笠兒。一面繫纏帶,一面出大門。武大叫道:「二哥你那裡去?」也不答,一直只顧去了。武大回到房內,問婦人道:「我叫他,又不應,只顧往縣前那條路去了。正不知怎的了!」婦人罵道:「賊混沌蟲,有甚麼難見處!那廝羞了,沒臉兒見你,走了出去。我猜他一定叫個人來搬行李,不要在這裡住;都不道你留他。」武大道:「他搬了去,須乞別人笑話!」婦人罵道:「混沌魍魎!他來調戲我,到不乞別人笑話?你要便和他過去,我都做不的這樣人。你與了我一紙休書,你自留他便了!」武大那裡再敢開口,被這婦人倒數罵了一頓。正在家兩口兒絮聒,只見武松引了個士兵,拿著條扁擔,徑來房內,收拾行李便出門。武大走出來,叫道:「二哥,做甚麼便搬了去?」武松道:「哥哥不要問,說起來裝你的幌子。只由我自去便了!」武大那裡再敢問備細,由武松搬了出去。那婦人在裡面喃喃吶吶罵道:「都也好!只道是親難轉債,人自知道。一個兄弟做了都頭,怎的養活了哥嫂。都不知反來嚼咬人!正是花木瓜,空好看,搬了去,到謝天地,且得冤家離眼前。」武大見老婆這般言語,不知怎的了,心中只是放去不下。自從武松搬去縣前客店宿歇,武大自依前上街賣炊餅,本待要去縣前尋兄弟說話,都被這婦人千叮萬囑,分付交不要去兜攬他,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松。有詩為證:

    「雨意雲情不遂謀,  心中誰信起戈矛;

     生將武二搬離去,  骨肉番令作寇仇。」

畢竟未知後來何如,且聽下回分解:

第二回 西門慶簾下遇金蓮 王婆貪賄說風情

    「月老姻緣配未真,  金蓮賣俏逞花容,

     只因月下星前意,  惹起門旁簾外心;

     王媽誘財施巧計,  鄆哥賣果被嫌嗔,

     那知後日蕭墻禍,  血濺屏幃滿地紅。」

  話說武松自從搬離哥後,撚指不覺雪晴,過了十數日光景。都說本縣知縣,自從到任以來,都得二年有餘,轉得許多金銀,要使一心腹人,送上東京親眷處收寄。三年任滿朝覲,打點上司。一來都怕路上小人,須得一個有力量的人去方好。猛可想起都頭武松,須得此人英雄膽力,方了得此事。當日就喚武松到衙內商議,道:「我有個親戚,在東京城內做官,姓朱名勔,見做殿前太尉之職。要送一擔禮物,稍封書去問安。只恐途中不好行,須得你去方可。你休推辭辛苦,回來我自重賞你!」武松應道:「小人得蒙恩相抬舉,安敢推辭?既蒙差遣,只得便去。小人自來也不曾到東京,就那裡觀光上國景致,走一遭,也是恩相抬舉。」知縣大喜,賞了武松三盃酒,十兩路費,不在話下。且說武松領了知縣的言語,出的縣門來,到下處叫了士兵,都來街上買了一瓶酒,并菜蔬之類,逕到武大家。武大恰街上回來,見武松在門前坐地,交士兵去廚下安排。那婦人餘情不斷,見武松把將酒食來,心中自思:「莫不這廝思想我了,不然都又回來?那廝一定強我不過,我且慢慢問他。」婦人便上樓去,重勻粉面,再挽雲鬟,換了些顏色衣服穿了,來到門前迎接武松。婦人拜道:「叔叔不知怎的錯見了,好幾日並不門,交奴心裡沒理會處!每日交你哥哥去縣裡尋叔叔陪話,歸來只說沒尋處。今日再喜得叔叔來家,沒事壞鈔做甚麼?」武松道:「武二有句話,特來要和哥哥說知。」婦人道:「既如此,請樓上坐。」三個人來到樓上,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,他便掇杌子打橫。士兵擺上酒來,熱下飯。一齊拏上來。武松勸哥嫂吃,婦人便把眼來睃武松,武松只顧吃酒。酒至數巡,武松問迎兒討副勸盃,叫士兵篩一盃酒,拏在手裡,看著武大道:「大哥在上,武二今日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,明日便要起程。多是兩三個月,少是一個月便回。有句話特來和你說,你從來為人懦弱,我不在家,恐怕外人來欺負。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,你從明日為始,只做五扇籠炊餅出去賣。每日遲出早歸,不要和人吃酒。歸家便下了簾子,早閉門,省了多少是非口舌。若是有人欺負你,不要和他爭執,待我回來,自和他理論。大哥你依我時,滿飲此盃。」武大接了酒,道:「我兄弟見得是,我都依你說!」吃過一盃,武松再斟第二盞酒,對那婦人說道:「嫂嫂是個精細的人,不必要武松多說。我的哥哥,為人質朴,全靠嫂嫂做主。常言:『表壯不如裡壯』。嫂嫂把得家定,我哥哥煩惱做甚麼?豈不聞古人云:『籬牢犬不入』。」那婦人聽了這幾句話,一點紅從耳畔起。須臾,紫漒了面皮,指著武大罵道:「你這個混沌東西!有甚言語,在別人處說,來欺負老娘!我是個不戴頭巾的男子漢,叮叮噹噹響的婆娘,拳頭上也立得人,胳膊上走得馬,人面上行的人,不是那腲膿血,搠不出來鱉。老婆自從嫁了武大,真個螻蟻不敢入屋裡來。有甚麼籬笆不牢,犬兒鑽得入來!你休胡言亂語!一句句都要下落。丟下塊磚兒,一個個也要著地!」武松笑道:「若得嫂嫂這般做主,最好。只要心口相應,都不應心頭不似口頭。既然如此,我武松都記得嫂嫂說的話!請過此盃。」那婦人一手推開酒盞,一直跑下樓來,走到半胡梯上,發話道:「既是你聰明伶俐,恰不道長嫂為母!我初嫁武大時,不曾聽得有甚小叔,那裡走得來?是親不是親,便要做喬家公!

自是老娘悔氣了,偏撞著這許多鳥事!」一面哭下樓去了。有詩為證:

    「苦口良言諫勸多,  金蓮懷恨起風波;

     自家惶愧難存坐,  氣殺英雄小二哥!」

那婦人做出許多喬張致來。武大、武松吃了幾杯酒,坐不住,都下的樓來;弟兄洒淚而別。武大道:「兄弟去了,早早回來,和你相見。」武松道:「哥哥,你便不做買賣也罷,只在家裡坐的。盤纏兄弟自差人送與你。」臨行,武松又分付道:「哥哥,我的言語,休要忘了,在家仔細門戶!」武大道:「理會得了。」武松辭了武大,回到縣前下處,收拾行裝并防身器械。次日,領了知縣禮物、金銀、駝垜,討了腳程,起身上路,往東京去了。不題。只說武大自從兄弟武松說了去,整日乞那婆娘罵了三四日。武大忍氣吞聲,由他自罵,只依兄弟言語,每日只做一半炊餅出去。未晚便回家,歇了擔兒,先便去除簾子,關上大門,都來屋裡動彈。那婦人看了這般,心內焦燥起來,罵道:「不識時濁物!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裡,便把牢門關了,也吃鄰舍家話。說我家怎生禁鬼!聽信你兄弟說,空生有卵鳥嘴,也不怕別人笑恥!」武大道:「由他笑也罷,我兄弟說的是好話,省了多少是非。」被婦人噦在臉上道:「呸!濁東西!你是個男子漢,自不做主,都聽別人調遣!」武大搖手道:「由他,我兄弟說的金石之語!」原來武松去後,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,到家便關門。那婦人氣生氣死,和他合了幾場氣,落後鬧慣了。自此婦人約莫武大歸來時分,先自去收簾子,關上大門,武大見了,心裡自也暗喜,尋思道:「恁的都不好!」有詩為證:

    「慎事關門并早歸,  眼前恩愛隔崔嵬;

     春心一點如絲亂,  空鎖牢籠總是虛。」

白駒過隙,日月攛梭,纔見梅開臘底,又早天氣回陽。一日,三月春光明媚時分,金蓮打扮光鮮,單等武大出門,就在門前簾下站立,約莫將及他歸來時分,便下了簾子,自去房內坐的。一日也是合當有事,都有一個人從簾子下走過來。自古沒巧不成話,姻緣合當湊著。婦人正手裡拏著叉竿放簾子,忽被一陣風將叉竿刮倒,婦人手擎不牢,不端不正,卻打在那人頭巾上。婦人便慌忙陪笑。把眼看那人,也有二十五、六年紀,生的十分博浪。頭上戴著纓子帽兒,金玲瓏簪兒,金井玉欄杆圈兒。長腰身,穿綠羅褶兒。腳下細結底陳橋鞋兒,清水布襪兒。腿上勒著兩扇玄色挑絲護膝兒,手裡搖著洒金川扇兒,越顯出張生般龐兒,潘安的貌兒,可意的人兒,風風流流,從簾子下丟與奴個眼色兒。這個人被叉杆打在頭上,便立住了腳。待要發作時,回過臉來看,都不想是個美貌妖嬈的婦人。但見他:黑鬢鬢賽鴉翎的鬟兒,翠灣灣的新月的眉兒,清冷冷杏子眼兒,香噴噴櫻桃口兒,直隆隆瓊瑤鼻兒,粉濃濃紅豔腮兒,嬌滴滴銀盆臉兒,輕嬝嬝花朵身兒,玉纖纖葱枝手兒,一捻捻楊柳腰兒,軟濃濃白面臍肚兒,窄多多尖趫腳兒,肉奶奶胸兒,白生生腿兒,更有一件緊揪揪紅縐縐白鮮鮮黑裀裀,正不知是什麼東西。觀不盡這婦人容貌,且看他怎生打扮?但見:

    「頭上戴著黑油油頭髮{髟狄}髻,口面上緝著皮金,一逕裡執足出香雲一結,周圍小簪兒齊插。六鬢斜插一朵並頭花,排草梳兒後押。難描八字灣灣柳葉,襯在腮兩朵桃花。玲瓏墜兒最堪誇,露菜玉酥胸無價;毛青布大袖衫兒,褶兒又短襯,湘裙碾絹綾紗。通花汗巾兒,袖中兒邊搭刺。香袋兒身邊低掛,抹胸兒重重紐扣,褲腳兒臟頭垂下。往下看,尖趫趫金蓮小腳,雲頭巧緝山牙老鴉。鞋兒白綾高底步香塵,偏襯登踏,紅紗膝褲扣鶯花。行坐處風裙袴,口兒裡常噴出異香蘭麝。櫻桃初笑臉生花,人見了魂飛魄散,賣弄殺偏俏的冤家」

那人見了,先自酥了半邊,那怒氣早已鑽入爪哇國去了,變顏笑吟吟臉兒。這婦人情知不是,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,說道:「奴家一時被風失手,誤中官人,休怪。」那人一面把手整頭巾,一面把腰曲著地,還喏道:「不妨!娘子請方便。」都被這間壁住的賣茶王婆子看見。那婆子笑道:「兀的誰家大官人,打這屋簷下過?打的正好!」那人笑道:「倒是我的不是,一時沖撞,娘子休怪。」婦人答道:「官人不要見責。」那人又笑著,大大的唱個喏,回應道:「小人不敢。」那一雙積年招花惹草慣細風情的賊眼,不離這婦人身上,臨去也回頭了七八迴,方一直搖搖擺擺,遮著扇兒去了。有詩為證:

    「風日清和漫出遊,  偶從簾下識嬌羞;

     只因臨去秋波轉,  若起春心不肯休。」

當時婦人見了那人生的風流浮浪,語言甜淨,更加幾分留戀。「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誰?何處居住?他若沒我情意時,臨去也不回頭七八遍了。不想這段姻緣,都在他身上!」都是在簾下,眼巴巴的看不見那人,方纔收了簾子,關上大門,歸房去了。看官聽說:莫不這人無有家業的?原是清河縣一個破落戶財主,就縣門前開著個生藥舖。從小兒也是個好浮浪子弟,使得些好拳棒,又會賭博,雙陸象棋,抹牌道字,無不通曉。近來發跡有錢,專在縣裏管些公事,與人把攬說事過錢,交通官吏,因此滿縣人都懼怕他。那人覆姓西門,單名一個慶字,排行第一,人都叫他做西門大郎。近來發跡有錢,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。他父母雙亡,兄弟俱無,先頭渾家是早逝,身邊止有一女。新近又娶了清河左衛吳千戶之女,填房為繼室,房中也有四五個丫鬟婦女。又常與抅攔裡的李嬌兒打熱。今也娶在家裡;南街子又占著窠子卓二姐,名卓丟兒,包了些時,也娶來家居住。專一飄風戲月,調占良人婦女,娶到家中,稍不中意,就令媒人賣了;一個月倒在媒人家去二十餘遍,人多不敢惹他。這西門大官人自從簾下見了那婦人一面,到家尋思道:「好一個雌兒!怎能勾得手?」猛然想起那間壁賣茶王婆子來,堪可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,撮合得此事成,我破幾兩銀子謝他,也不值甚的!于是連飯也不吃,走出街上閑遊,一直逕踅入王婆茶坊裡來,便去裡邊水簾下坐了。王婆笑道:「大官,都纔唱得好個大肥喏!」西門慶道:「乾娘,你且來,我問你。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娘子?」王婆道:「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,五道將軍的女兒。問他怎的?」西門慶說:「我和你說正話,休取笑。」王婆道:「大官人怎的不認的?他老公便是縣前賣熟食的。」西門慶道:「莫不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?」王婆搖手道:「不是。若是他,也是一對兒!大官人再猜。」西門慶道:「敢是賣餶飿的李三娘子兒?」王婆搖手道:「不是。若是他,倒是一雙!」西門慶道:「豈不是花胳膊劉小二的婆兒?」王婆大笑道:「不是。若是他時,又是一對兒!大官人再猜。」西門慶道:「乾娘,我其實猜不著了。」王婆冷冷笑道:「不是,若是他時,好交大官人得知了罷。」笑一聲。「他的蓋老,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。」西門慶聽了,跌腳笑道:「莫不是人叫他『三寸丁、谷樹皮』的武大郎麼?」王婆道:「正是他!」西門慶聽了,叫起苦來,說道:「好一塊羊肉,怎生落在狗口裡!」王婆道:「便是這般故事。自古駿馬都駝痴漢走,美妻常伴拙夫眼。月下老偏這等配合!」西門慶道:「乾娘,我少你多少茶果錢?」王婆道:「不多,由他,歇些時都筭不妨。」西門慶又道:「你兒子王潮,跟誰出去了?」王婆道:「說不的,跟了一個淮上客人,至今不歸,又不知死活。」西門慶道:「都不交他跟我,那孩子倒乖覺伶俐!」王婆道:「若得大官人抬舉他時,十分之好。」西門慶道:「待他歸來,都再計較。」說畢大謝,起身去了。約莫未及兩個時辰,又踅將來王婆門首簾邊坐的,朝著武大門前半歇。王婆出來道:「大官人,吃個梅湯[3]。」西門慶道:「最好,多加些酸味兒。」王婆做了個梅湯,雙手遞與西門慶吃了,將盞子放下。西門慶道:「乾娘,你這梅湯做得好,有多少在屋裡?」王婆笑道:「老身做了一世媒,那討得不在屋裡?」西門慶笑:「我問你這梅湯,你都說做媒,差了多少!」王婆道:「老身只聽得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,老身道說做媒。」西門慶道:「乾娘,你既是撮合山,也與我做頭媒。說道好親事,我自重重謝你!」王婆道:「看這大官人作戲!你宅上大娘子得知,老婆子這臉上,怎乞得那等刮子!」西門慶道:「我家大娘子最好性格,見今也有幾個身邊人在家,只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!你有這般好的,與我主張一個,便來說也不妨。若是回頭人兒也好,只是要中得我意。」王婆道:「前日有一個到,只怕大官人不要。」西門慶道:「若是好時,與我說成了,我自重謝你!」王婆道:「生的十二分人才,只是年紀大些。」西門慶道:「自古半老佳人可共。便差一兩歲,也不打緊。真個多少年紀?王婆子道:「那娘子是丁亥生,屬豬的,交新年恰九十三歲了。」西門慶笑道:「你看這風婆子,只是扯著風臉取笑!」說畢,西門慶笑了起身去。看看天色晚了,王婆都纔點上燈來。正要關門,只見西門慶又踅將來,逕去簾子底下,拿凳子上坐了,朝著武大門前,只顧將眼睃望。王婆道:「大官人,吃個和合湯[4]。」西門慶道:「最好,乾娘放甜些。」王婆連忙取一鐘來,與西門慶吃了。坐到晚夕,起身道:「乾娘記了帳目,明日一發還錢。」王婆道:「由他伏惟安置,來日再請過論。」西門慶笑了去,到家甚是寢食不安,一片心只在婦人身上。當晚無話。次日清晨,王婆都纔開門,把眼看外時,只見西門慶又早在街前來回踅走。王婆道:「這刷子踅得緊,你看我著些甜糖,抹在這廝鼻子上,交他抵不著!那廝全討縣裡人便益,且交他來娘手裡納些販鈔,撰他幾貫風流錢使。」原來這開茶坊的王婆子,也不是守本分的。便是積年通殷勤,做媒婆,做賣婆,做牙婆。又會收小的,也會抱腰,又善放刁。還有一件不可說,{髟狄}髻上著綠,陽臘灌腦袋。端的看不出這婆子的本事來!但見:

    「開言欺陸賈,出口勝隨。只憑說六國唇鎗,全使話三齊舌劍。隻鸞孤鳳,霎時間交仗成雙;寡婦鰥男,一度話搬唆擺對。解使三里門內女,遮麼九皈殿中仙。玉皇殿上,侍香金童,把臂拖來;王母宮中;傳言玉女,攔腰抱住。略施奸計,使阿羅漢抱住比丘尼;纔用機關,交李天王摟定鬼子母。甜言說誘,男如封涉也生心,軟語調和,女似麻姑須亂性。藏頭露尾,攛掇淑女害相思;送暖偷寒,調弄嫦娥偷漢子。這婆子,端的慣調風月巧排,常在公門操鬬毆。」

這婆子正開門,在茶局子裡整理茶鍋。張見西門慶踅過幾遍,奔入茶局子水廉下,對著武大門首,不住把眼只望簾子裡瞧。王婆只推不看見,只顧在茶局子內搧火,不出來問茶。西門慶叫道:「乾娘,點兩盃茶來我吃。」王婆道:「大官人來了!連日少見,且請坐。」不多時,便濃濃點兩盞稠茶,放在桌子上。西門慶道:「乾娘,相陪我吃了茶。」王婆哈哈笑道:「我又不是你影射的,緣何陪著你吃茶?」西門慶也笑了一會,便問:「乾娘,間壁賣的是甚麼?」王婆道:「他家賣的拖煎河漏子[5]、乾巴子肉[6]、翻包著菜肉匾食、餃窩窩[7]蛤蜊麵[8]、熱盪溫和大辣酥[9]。」西門慶笑道:「你看這風婆子,只是風!」王婆笑道:「我不是風,他家自有親老公。」西門慶道:「我和你說正話。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,我要問他買四五十個,拏的家去。」王婆道:「若要買他燒餅,少間等他街上回來買,何消上門上戶?」西門慶道:「乾娘說的是。」吃了茶,坐了一會,起身去了。良久,王婆只在茶局裡。比時冷眼張見他,在門前執足過,東看一看,又轉西去,又復一復,一連走了七八遍。少頃,逕入茶房裡來。王婆道:「大官人僥倖,好幾日不見面了。」西門慶便笑將起來,去身邊摸出一兩一塊銀子,遞與王婆,說道:「乾娘,權且收了,做茶錢。」王婆笑道:「何消得許多?」西門慶道:「多者乾娘只顧收著。」婆子暗道:「來了。這刷子當敗,且把銀子收了,到明日與老娘做房錢!」便道:「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湯,吃了寬蒸茶兒如何?」西門慶:「如何乾娘便猜得著?」婆子道:「有甚難猜處?自古入門休問榮枯事,觀看形容便得知。老身異樣蹺蹊古怪的事,不知猜勾多少。」西門慶道:「我有一件心上的事,乾娘若猜得著時,便輸與你五兩銀子。」王婆笑道:「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,只一智,便猜個中節。大官人,你將耳朵來。你這兩日腳步兒勤,趕趁得頻,已定是計掛著間壁那個人,我這猜如何?」西門慶笑將起來,道:「乾娘,端的智賽隨何,機強陸賈。不瞞乾娘說,不知怎的,吃他那日叉簾子時見了一面,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,日夜只是放他不下。到家茶飯懶吃,做事沒入腳處。不知你會弄手段麼?」王婆冷冷笑道:「老身不瞞大官人說,我家賣茶,叫做鬼打更,三年前十月初三日下大雪那一日,賣了不泡茶[10],直到如今不發市,只靠些雜趁養口。」西門慶道:「乾娘,如何叫做雜趁?」王婆笑道:「老身自從三十六歲沒了老公,丟下這個小廝,無得過日子。迎頭兒跟著人說媒,次後攬人家些衣服賣,又與人家抱腰收小的。閒常也會做牽頭,做馬伯六,也會針炙看病,也會做貝戎兒。」西門慶聽了,笑將起來:「我並不知乾娘有如此手段!端的與我說這件事,我便送十兩銀子,與你做棺材本。你好交這雌兒會我一面。」王婆便哈哈笑了。有詩為證:

     虧殺賣茶王老母,  生死巫女會襄王。」

畢竟婆子有甚計策說來?要知後項事情,且聽下回分解:

第三回 王婆定十件挨光計 西門慶茶房戲金蓮

    「色不迷人人自迷,  迷他端的受他虧,

     精神耗散容顏淺,  骨髓焦枯氣力微;

     犯著姦情家易散,  染成色病藥難醫,

     古來飽煖生閒事,  禍到頭來總不知。」

  話說西門慶央王婆,一心要會那雌兒一面,便道:「乾娘,你端的與我說這件事成,我便送十兩銀子與你。」王婆道:「大官人,你聽我說,但凡挨光的兩個字最難。怎的是挨光?似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。要五件事俱全,方纔行的。第一要潘安的貌,第二要驢大行貨,第三要鄧通般有錢,第四要青春小少,就要綿裡針一般軟款忍耐,第五要閑工夫。此五件喚做『潘、驢、鄧、小、閑』都全了,此事便獲得着。」西門慶道:「實不瞞你說,這五件事我都。有第一件,我的貌雖比不得潘安,也充得過。第二件,我小時在三街兩巷遊串,也曾養得好大龜。第三,我家裡也有幾貫錢財,雖不及鄧通,也頗得過日子。第四,我最忍耐,他便就打我四百頓,休想我回他一拳。第五,我最有閑工夫。不然,如何來得恁勤?乾娘,你自作成完備了時,我自重重謝你!」西門慶當日,意已在言表。王婆道:「大官人,你說伍件事多全。我知道還有一件事打攪,也多是成不得!」西門慶道:「且說甚麼一件事打攪?」王婆道:「大官人,休怪老身直言。但凡挨光最難十分,肯使錢到九分九厘,也有難成處。我知你從來慳吝,不肯胡亂便使錢,只這件打擾。」西門慶道:「這個容易,我只聽你言語便了。」王婆道:「若大官人肯使錢時,老身有一條妙計,須交大官人和這雌兒會一面。只不知大官人肯依我麼?」西門慶道:「不揀怎的,我都依你。端的有甚妙計?」王婆笑道:「今日晚了,且回去,過半年三個月來商量。」西門慶央及道:「乾娘,你休撤科。自作成我則個,恩有重報!」王婆笑哈哈道:「大官人都又慌了!老身這條計,雖然入不得武成王廟,端的強似孫武子教女兵,十捉八九着,大官人占用。今日實對你說了罷,這個雌兒來歷,雖然微未出身,都倒百伶百俐,會一手好彈唱。針指女工,百家奇曲,雙陸家棋,無般不知。小名叫做金蓮,娘家姓潘。原是南關外潘裁的女兒,賣在張大戶家學彈唱。後因大戶年老,打發出來。不要武大一文錢,白白與了他為妻。這幾年武大為人軟弱,每日早出晚歸,只做買賣。這雌兒等閑不出來,老身無事,常過去與他閑坐,他有事亦來請我理會,他也叫我做乾娘。武大這兩日出門早,大官人如幹此事,便買一疋藍紬,一疋白紬,一疋白絹,再用十兩好綿,都把來與老身。老身都走過去,問他借曆日,央及人揀個好日期,叫個裁縫來做。他若見我這般來說,揀了日期,不肯與我來做時,此事便休了。他若歡天喜地。說我替你做,不要我叫裁縫,這光便有一分了。我便請得他來做,就替我裁,這便二分了。他若來做時,午間我都安排些酒食點心,請他吃。他若說不便當,定要將去家中做,此事便休了。他不言語吃了時,這光便有三分了。這一日你也莫來。直到第三日晌午前後,你整整齊齊打扮了來,以咳嗽為號。你在買前叫道:『怎的連日不見王乾娘?我來買盞茶吃。』我便出來請你入房裡坐,吃茶。他若見你,便起身來走了歸去,難道我扯住他不成?此事便休了。他若見你入來,不動身時,這光便有四分了。坐下時,我便對雌兒說道:『這個便是與我衣施主的官人,虧殺他!』我便誇大官人許多好處,你便賣弄他針指,若是他不來兜攬答應時,此事便休了。他若口裡答應,與你說話時,這光便有五分。我都『難為這位娘子,與我作成出手做,虧殺你兩施主,一個出錢,一個出力。不是老身路岐相央,難得這位娘子在這裡,官人做個主人,替娘子澆澆手。』你便取銀子出來,央我買,若是他便走時,不成我扯住他?此事便休了。若是不動身時,事務易成,這光便有六分了。我都拏銀子臨出門時,對他說:『有勞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。』他若起身走了家去,我難道阻擋他?此事便休了。若是他不起身,又好了,這光便有七分了。待我買得東西,提在桌子上,便說:『娘子,且收拾過生活去,且吃一盃兒酒,難得這官人壞錢。』他不肯和你同桌吃,丟了回去了,此事便休了。若是只口裡說要去,都不動身,此事又好了,這光便有八分了。待他吃得酒濃時,正說得入港,我便推道沒了酒,再交你買;你便拏銀子,又央我買酒去,并果子來配酒。我把門拽上,關你和他兩個在屋裡。若焦躁跑了歸去時,此事便休了。他若由我拽上門,不焦躁時,這光便有九分,只欠一分便完。就這一分倒難。大官人,你在房裡,便着幾句甜話兒,說入去。都不可燥爆,便去動手動腳,打攪了事,那時我不管你;你先把袖子向桌子上拂落一雙筋下去,只推拾筯,將手去他腳上捏一捏。他若鬧將起來,我自來搭救,此事便收了,再也難成。若是他不做聲時,此事十分光了,他必然有意。這十分做完備,你怎的謝我?」西門慶聽了大喜道:「雖然上不得凌烟閣,乾娘,你這條計,端的絕品好妙計!」王婆道:「都不要忘了,許我那十兩銀子。」西門慶道:「便得一片橘皮吃,切莫忘了洞庭河;這條計,乾娘,幾時可行?」王婆道:「亦只今晚來有回報。我如今趁武大未歸,過去問他借曆日,細細說念他;你快使人送將紬絹綿子來,休要遲了!」西門慶道:「乾娘若完成得這件事,如何敢失信?」于是作別了王婆,離了茶肆,就去街上買了紬絹三疋,并十兩銀子,清水好綿,家裡叫了個貼身答應的小廝,名喚玳安,用包袱包了,一直送入王婆家來。王婆歡喜收下,打發小廝回去。正是:

    「雲雨幾時就?  空使襄王築楚臺。」

有詩為證:

    「兩意相投似蜜甜,  王婆撮合更搜奇;

     安排十件挨光計,  管取交歡不負期。」

當下王婆收了紬絹綿子,開了後門,走過武大家來。那婦人接着,請去樓上坐的。王婆道:「娘子怎的這兩日不過貧家吃茶?」那婦人道:「便是我這幾日身子不快,懶去走動。」王婆道:「娘子家裡有曆日,借與老身看一看,要個裁衣的日子。」婦人道:「乾娘裁甚衣服?」王婆道:「便是因老身十病九痛,怕一時有些山高水低,我兒子又不在家。」婦人道:「大哥怎的一向不見?」王婆道:「那廝跟了個客人在外邊,不見個音信回來,老身日逐躭心不下。」婦人道:「大哥今年多少青春?」王婆道:「那廝十七歲了。」婦人道:「怎的不與他尋個親事?與乾娘也替得手。」王婆道:「因是這等說,家中沒人,待老身東擯西補的來,早晚也替他尋下個兒。等那廝來,都再理會。見如今老身白日黑夜,只發喘咳嗽,身子打碎般睡不倒的只害疼,一時先要預備下送終衣服。難得一個財主官人,常在貧家吃茶。但凡他宅里看病、買使女、說親,見老身這般本分,大小事兒,無不照顧老身。又布施了老身一套送終衣料,紬絹表裡俱全。又有若干好綿,放在家裡,一年有餘,不能勾閑做得。今年覺得好生不濟,不想又撞着閏月,趁着兩日倒閑,要做,又被那裁縫勒掯。只推生活忙,不肯來做。老身說不得這苦也!」那婦人聽了,笑道:「只怕奴家做得不中意,若是不嫌時,奴這幾日倒閒,出手與乾娘做如何?」那婆子聽了,堆下笑來,說道:「若得娘子貴手做時,老身便死也得好處去!久聞娘子好針指,只是不敢來相央。」那婦人道:「這個何妨!既是許了乾娘,務要與乾娘做了。將曆日去,交人揀了黃道好日,奴便動手。」王婆道:「娘子,休推老身不知,你詩詞百家曲兒內字樣,你不知全了多少,如何交人看曆日?」婦人微笑道:「奴家自幼失學。」婆子道:「好說,好說!」便取曆日遞與婦人。婦人接在手內,看了一回,道:「明日是破日,後日也不好。直到外後日,方是裁衣日期。」王婆一把手取過曆頭來,掛在牆上,便道:「若是娘子肯與老身做時,就是一點福星,何用選日!老身也曾央人看來,說明日是個破日;老身只道裁衣日不用破日?不忌他!」那婦人道:「歸壽衣服,正用破日便好。」王婆道:「既是娘子肯作成,老身膽大,只是明日起動娘子到寒家則個。」那婦人道:「不必,將過來做不得?」王婆道:「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,又怕門首沒人。」婦人道:「既是這等說,奴明日飯後過來。」那婆子千恩萬謝,下樓去了。當晚回覆了西門慶話,約定後日准來。當夜無話。次日清晨,王婆收拾房內乾淨,預備下針線,安排了茶水,在家等候。且說武大吃了早飯,挑着擔兒自出去了,那婦人把簾兒掛了,分付迎兒看家,從後門走過王婆家來。那婆子歡喜無限,接入房裡坐下,便濃濃點一盞胡桃松子泡茶[11],與婦人吃了。抹得桌子乾淨,便取出那紬絹三疋來。婦人量了長短,裁得完備,縫將起來。婆子看了,口裡不住聲假喝采,道:「好手段!老身也活了六七十歲,眼裡真個不曾見這個好針線!」那婦人縫到日中,王婆安排些酒食請他,又下了一筯麵,與那婦人吃。再縫一歇,將次晚來,便收拾了生活,自歸家去。恰好武大挑擔兒進門,婦人拽門,下了簾。武大入屋裡,看見老婆面色微紅,問道:「你那裡來?」婦人應道:「便是間壁乾娘,央我做送終衣服。日中安排了些酒食點心,請我吃。」武大道:「你也不要吃他的纔得,我們也有央及他處。他便央你做得衣裳,你便自歸來吃些點心,不值得甚麼便攪攪他。你明日再去做時,帶些錢在身邊,也買些酒食與他回禮。常言道:『遠親不如近鄰。』休要失了人情!他苦不肯交你還禮時,你便拏了生活來家做,還與他便了。」有詩為證:

    「阿母牢籠設計深,  大郎愚鹵不知音;

     帶錢買酒酬奸詐,  卻把婆娘自送人。」

婦人聽了武大言語,當晚無話。次日飯後,武大挑擔兒出去了,王婆便踅過來相請。婦人去到他家房裡,取出生活來,一面縫起。王婆忙點茶來,與他吃了茶。看看縫到日中,那婦人向袖中取出三百文錢來,向王婆說道:「乾娘,奴和你買盞酒吃。」王婆道:「阿呀,那裡有這個道理!老身央及娘子在這裡做生活,如何交娘子倒出錢?婆子的酒食,不到吃傷了哩!」那婦人道:「都是拙夫分付奴來,若是乾娘見外時,只是將了家去,做還乾娘便了。」那婆子聽了道:「大郎直恁地曉事!既然娘子這般說,老身且收下。」這婆子生怕打攪了事,自又添錢去買好酒好食希奇果子來,慇懃相待。看官聽說:但凡世上婦人,由你十八分精細,被小意兒過縱,十個九個着了道兒。這婆子安排了酒食點心,請那婦人吃了。再縫了一歇,看看晚來,千恩萬謝歸去了。話休絮煩,第三日早飯後,王婆只張武大出去了,便走過來後門首,叫道:「娘子,老身大膽!」

那婦人從樓上應道:「奴都待來也!」兩個廝見了,來到王婆房裡坐下,取過生活來縫。那婆子隨即點盞茶來,兩個吃了,婦人看看縫到晌午前後。都說西門慶巴不到此日,打選衣帽,齊齊整整,身邊帶着三五兩銀子,手拏着洒金川扇兒,搖搖擺擺逕往紫石街來。到王婆門口茶坊門首,便咳嗽道:「王乾娘,連日如何不見?」那婆子瞧利,便應道:「兀的誰叫老娘?」西門慶道:「是我。」那婆子趕出來看了,笑道:「我只道是誰,原來是大官人!你來得正好,且請入屋裡去看一看。」把西門慶袖子只一拖,拖進房裡來。看那婦人道:「這個便是與老身衣料施主官人。」西門慶睜眼看着那婦人,雲鬟叠翠,粉面生春。上穿白夏布衫兒,桃紅裙子藍比甲,正在房裡做衣服。見西門慶過來,便把頭低了。這西門慶連忙向前,屈身道唱喏。那婦人隨即放下生活,還了萬福。王婆便道:「難得官人與老身段疋紬絹,放在家一年有餘,不曾做得;虧殺鄰家這位娘子,出手與老身做成全了。真個是布機也似針線,縫的又好又密,真個難得!大官人,你過來且看一看。」西門慶把起衣服來看了,一面喝采,口裡道:「這位娘子傳得這等好針指,神仙一般的手段!」那婦人笑道:「官人休笑話。」西門慶故問王婆道:「乾娘,不敢動問,這娘子是誰家宅上的娘子?」王婆道:「大官人,你猜。」西門慶道:「小人如何猜得着!」王婆哈哈笑道:「大官人你請坐,我對你說了罷。」那西門慶與婦人對面坐下。那婆子道:「好交大官人得知了罷!大官人,你那日屋簷下頭過,打得正好。」西門慶道:「就是那日在門首,叉竿打了我網巾的?倒不知是誰宅上娘子?」婦人笑道:「那日奴誤冲撞官人休怪。」一面立起身來,道了個萬福,那西門慶慌的還禮不迭。因說道:「小人不敢。」王婆道:「就是這位,都是間壁武大郎的娘子。」西門慶道:「原來就是武大郎的娘子,小人只認的大郎,是個養家經紀人。且是

街上做買賣,大大小小不曾惡了一個,又會撰錢,又且好性格,真個難得這等人!」王婆道:「可知哩,娘子自從嫁了這大郎,但有事百依百隨,且是合得着。」這婦人道:「拙夫是無用之人,官人休要笑話。」西門慶道:「娘子差矣!古人道:『柔軟是立身之本,剛強是惹禍之胎。』似娘子的夫主所為良善時,萬丈水無涓滴漏。一生只是志誠為,倒不好?」王婆一面打着攛鼓兒,說西門慶獎了一回。王婆因望婦人說道:「娘子,你認得這位官人麼?」婦人道:「不認得。」婆子道:「這位官人,便是本縣裡一個財主,知縣相公也和他來往,叫做西門大官人。家有萬萬貫錢財,在縣門前開生藥舖,家中錢過北斗,米爛成倉。黃的是金,白的是銀,圓的是珠,白的是寶。也有犀牛頭上角,大象口中牙。又放官吏債,結識人。他家大娘子,也是我說的媒,也是吳千戶家小姐,生的百伶百俐。」因問:「大官人,怎的連日不過貧家吃茶?」西門慶道:「便是連日家中小女有人家定了,不得閑來。」婆子道:「大姐有誰家定了?怎的不請老身去說媒?」西門慶道:「被東京八十萬禁軍楊提督親家陳宅,合成帖兒。他兒子陳經濟纔十七歲,還上學堂。不是也請乾娘說媒,他那邊有了個文嫂兒來討帖兒,俺這裡又便常在家中走的賣翠花的薛嫂兒,同做保,即說此親事。乾娘若肯去,到明日下小茶,我使人來請你。」婆子哈哈笑道:「老身哄大官人耍子。俺這媒人們,都是狗娘養下來的。他們說親時又沒我做成的熟飯兒,怎肯搭上老身一分?常言道:『當行厭當行。』到明日娶過了門時,老身胡亂三朝五日,拏上些人情去走走,討得一張半張桌面,到是正景。怎的好和人鬬氣?」兩個一遞一句,說了一回。婆子只顧誇獎,西門慶口裏假嘈,那婦人便低了頭縫針線。有詩為證:

    「水性從來是女流,  背夫常與外人偷;

     金蓮心愛西門慶,  淫蕩春心不自由。」

西門慶見金蓮十分情意欣喜,恨不得就要成雙。王婆便去點兩盞茶來,遞一盞與西門慶,一盞與婦人。說道:「娘子,相待官人吃些茶。」吃畢,便覺有些眉目送情。王婆看着西門慶,把手在臉上摸一摸,西門慶已知有五分光了。自古「風流茶說合,酒是色媒人。」王婆便道:「大官人不來,老身也不敢去宅上相請。一者緣法撞遇,二者來得正好;常言道:『一客不煩二主。』大官人便是出錢的,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,虧殺你這兩位施主!不是老身路岐相煩,難得這位娘子在這裡,官人好與老身做個主人,拏出些銀子,買些酒食來,與娘子澆澆手,如何?」西門慶道:「小人也見不到這裡,有銀子在此!」便向茄袋裡取出來,約有一兩一塊,遞與王婆子,交備辦酒食。那婦人便道:「不消生受官人。」口裡說着,都不動身。王婆將銀子臨出門,便道:「有勞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,我去就來。」那婦人道:「乾娘,免了罷。」都亦不動身,也是姻緣都有意了。王婆便出門去了,丟下西門慶和那婦人在屋裏。這西門慶一雙眼不轉睛,只看着那婦人,那婆娘也把眼來偷睃西門慶,見了他這表人物,心中到有五七分意了。又低着頭,只做生活。不多時,王婆買了見成肥鵝、燒鴨[12]、熟肉、鮮鮓[13]、細巧果子歸來,盡把盤碟盛了,擺在房裡桌子上。看那婦人道:「娘子且收拾過生活,吃一盃兒酒。」那婦人道:「你自陪大官人吃,奴都不當。」那婆子道:「正是專與娘子澆手,如何都說這話?」一面將盤饌都擺在面前。三人坐在,把酒來斟。這西門慶拏起酒盞來,遞與婦人,說道:「請不棄,滿飲此盃。」婦人謝道:「多承官人厚意,奴家量淺,吃不得。」王婆道:「老身知得娘子洪飲,且請開懷吃兩盞兒。」有詩為證:

    「從來男女不同筳,  賣俏迎奸最可憐;

     不獨文君奔司馬,  西門今亦遇金蓮。」

那婦人一面接酒在手,向二人各道了萬福。西門慶拏起筯,說道:「乾娘,替我勸娘子些菜兒。」那婆子揀好的,遞將過來,與婦人吃。一連斟了三巡酒,那婆子便去盪酒來。西門慶道:「小人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多少?」婦人應道:「奴家虛度二十五歲,屬龍的,正月初九日丑時生。」西門慶道:「娘子到與家下賤累同庚,也是庚辰,屬龍的,只是娘子月分大七個月,他是八月十五日子時。」婦人道:「將天比地,折殺奴家!」王婆便插口道:「好個精細的娘子,百伶百俐!又不枉做得一手好針線,諸子百家,雙陸象棋,拆牌道字皆通,一筆好寫!」西門慶道:「都是那裡去討?武大郎好有福,招得這位娘子在屋裡。」王婆道:「不是老身說是非,大官人宅上有許多,那裡討得一個似娘子的!」西門慶道:「便是這等。一言難盡!只是小人命薄,不曾招得一個好的在家裡。」王婆道:「大官人,先頭娘子須也好。」西門慶道:「休說我先妻,若是他在時,都不恁的。家無主,屋倒豎。如今身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飯,都不管事。」那婦人便問:「大官恁的時沒了大娘子,得幾年了?」西門慶道:「說不得。小人先妻陳氏,雖是微末出身,都倒百伶百俐,是件都替的小人。如今不幸他沒了,已過三年來。也繼娶這個賤累,又常有疾病,不管事。家裡的勾當,都七顛八倒。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來,在家裡時,便要嘔氣。」婆子道:「大官人休怪我直言,你先頭娘子并如今娘子也沒武大娘子這手針線,這一表人物。」西門慶道:「便是先妻也沒武大娘子這一般兒風流!」那婆子笑道:「官人,你養的外宅,東街上住的,如何不請老身去吃茶?」西門慶道:「便是唱慢曲兒的張惜春?我見他是路岐人,不喜歡。」婆子又道:「官人你和勾欄中李嬌兒都長久?」西門慶道:「這個人見今已娶在家裡。若得他會當家時,自冊正了他。」王婆道:「與卓二姐都相交得好?」西門慶道:「卓丟兒我也娶在家做了第三房,近來得了個細疾,自不得好。」婆子道:「若有似武大娘子這般中官人意的,來宅上說不妨事麼?」西門慶道:「我的爹娘俱已沒了,我自主張,誰敢說個不字?」王婆道:「我自說要,急切便裡有這般中官人意的!」西門慶道:「做甚麼便沒?只恨我夫妻緣分上薄,自不撞着哩!」西門慶和婆子一遞一句,說了一回。王婆道:「正好吃酒,都又沒了。官人休怪老身差撥,買一瓶兒酒來吃,如何?」西門慶便把茄袋內還有三四散銀子都與王婆,說道:「乾娘,你拏了去,要吃時,只顧取來,多得乾娘便就收了。」那婆子謝了官人,起身睃那粉頭時,三鍾酒下肚,烘動春心,又自兩個言來語去,都有意了,只低了頭,不起身。正是:

    「滿前野意無人識,  幾朵碧桃春自開。」

有詩為證:

    「眼意眉情卒未休,  姻緣相湊遇風流;

     王婆貪賄無他技,  一味花言巧舌頭。」

畢竟未知後來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:

第四回 淫婦背武大偷姦 鄆哥不憤鬧茶肆

    「酒色多能誤國邦,  由來美色喪忠良,

     紂因妲己宗祀失,  吳為西施社稷亡;

     自愛青青行處樂,  豈知紅粉笑中殃,

     西門貪戀金蓮色,  內失家麋外趕獐。」

  話說王婆拏銀子出門,便向婦人滿面堆下笑來,說道:「老身去那街上取瓶兒酒來,有勞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。壺裡有酒,沒便再篩兩盞兒,且和大官人吃着。老身直去縣東街,那裡有好酒,買一瓶來,有好一歇兒躭閣。」婦人聽了,說:「乾娘休要去,奴酒多不用了。」婆子便道:「阿呀!娘子,大官人又不是別人,沒事相陪吃一盞兒,怕怎的!」婦人口裡說不用了,坐着都不動身。婆子一面把門拽上,用索兒拴了,倒關他二人在屋裡,當路坐了,一頭續着鎖。都說西門慶在房裡,把眼看那婦人,雲鬢半軃,酥胸微露,粉面上顯出紅白來。一徑把壺來斟酒,勸那婦人酒。一面推害熱,脫了身上綠紗褶子:「央煩娘子,替我搭在乾娘護炕上。」那婦人連忙用手接了過去,搭放停當。這西門慶故意把袖子在桌上一拂,將那雙筯拂落在地下來。一來也是緣法湊巧,那雙筯正落在婦人腳邊。這西門慶連忙將下去拾筯。只見婦人尖尖趫趫剛三寸,恰半扠一對小小金蓮,正趫在筯邊。西門慶且不拾筯,便去他綉花鞋頭上只一捏。那婦人笑將起來,說道:「官人休要囉躁!你有心,奴亦有意。你真個勾搭我?」西門慶便雙膝跪下,說道:「娘子,作成小人則個!」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說:「只怕乾娘來撞見。」西門慶道:「不妨!乾娘知道。」當下兩個就在王婆房裡脫衣解帶,共枕同歡。但見:

    「交頸鴛鴦戲水,並頭鸞鳳穿花。喜孜孜連理枝生,美甘甘同心帶結。一個將朱唇緊貼,一個粉臉斜偎。羅襪高挑,肩膊上露兩灣新月;金釵斜墜,枕頭邊堆一朵烏雲。誓海盟山,搏弄得千般旖旎。羞雲怯雨,揉搓的萬種妖嬈。恰恰鶯聲,不離耳畔;津津甜唾,笑吐舌尖。楊柳腰,脉脉春濃;櫻桃口,微微氣喘。星眼朦朧,細細汗流香玉顆;酥胸蕩漾,涓涓露滴牡丹心。直饒匹配眷姻諧,真個偷情滋味美!」

當下二人雲雨纔罷,正欲各整衣襟。只見王婆推開房門入來,大驚小怪,拍手打掌,說道:「你兩個做得好事!」西門慶和那婦人都吃了一驚。那婆子便向婦人道:「好呀!好呀!我請你來做衣裳,不曾交你偷漢子!你家武大郎知,須連累我,不若我先去對武大說去。」回身便走。那婦人慌的扯住他裙子,便雙膝跪下,說道:「乾娘饒恕!」王婆道:「你們都要依我一件事。」婦人便道:「休說一件,便是十件,奴也依乾娘!」王婆道:「從今日為始,瞞著武大,每日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。早叫你早來,晚叫你晚來,我便罷休。若是一日不來,我便就對你武大說。」那婦人說:「我只依著乾娘說便了。」王婆又道:「西門大官人,你自不用著老身說得,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。所許之物,不可失信,你若負心,一去了不來,我也要對武大說。」西門慶道:「乾娘放心,並不失信。」婆子道:「你每二人,出語無憑,當各人留下件表記物件拏著,纔見真情。」西門慶便向頭上拔下一根金頭銀簪,又來插在婦人雲鬢上。婦人除下來袖了,恐怕到家武大看見生疑。一面亦將袖中巾帕,遞與西門慶收了。三人又吃了幾杯酒,已是下午時分。那婦人便起身道:「武大那廝也是歸來時分,奴回家去罷!」便拜辭王婆、西門慶,踅過後門歸來,先去下了簾子,武大恰好進門。且說王婆看著西門慶道:「好手段麼?」西門慶道:「端的虧了乾娘智賽隨何,機強陸賈。女兵十個九個都出不了乾娘手!」王婆又道:「這雌兒風月如何?」西門道:「這色系子女不可言!」婆子道:「他房裡彈唱姐兒出身,甚麼事兒不久慣,知道得!還虧老娘把你兩個生扭做夫妻,強撮成配。你所許老身東西,休要忘了。」西門慶道:「乾娘這般費心,我到家便取定銀子送來。所許之物,豈肯昧心!」王婆道:「眼望旌節至,耳聽好消息。不要交老身棺材出了,討挽歌郎錢。」西門慶道:「但得一片橘皮吃,且莫忘了洞庭湖。」一面看街上無人,帶上眼罩,笑了去,不在話下。到次日,又來王婆家討茶吃。王婆讓坐,連忙點茶來吃了,西門慶便向袖中取出一錠十兩銀子來,遞與王婆。但凡世上人錢財,能動人意。那婆子,黑眼睛見了雪花銀子,一面歡天喜地收了,一連道了兩個萬福。說道:「多謝大官人布施!」因向西門慶道:「這咱晚武大還未見出門。待老身往他家,推借瓢看一看。」一面從後門踅過婦人家。婦人正在房中,打發武大吃飯,聽見叫門,問迎兒:「是誰?」迎兒道:「是王奶奶來借瓢。」婦人連忙迎將出來,道:「乾娘,有瓢一任拏去,且請家裡坐。」婆子道:「老身那邊無人。」因向婦人做手勢,婦人就知西門慶來了。在那邊婆子拏瓢出了門,一力攛掇武大吃了飯,挑擔出去了。先到樓上從新粧點,換了一套豔色新衣,分付迎兒:「好生看家!我往你王奶家坐一坐就來。若是你爹來時,就報我知道,若不聽我說,打下你這個小賤人下截來!」迎兒應諾不題。婦人一面走過王婆茶坊裡來,和西門慶做一處。正是:

    「合歡杏桃春堪笑,  衷訴原來別有人。」

有詞單道這雙關二意為證:

    「這瓢是瓢,口兒小,身子兒大。你幼在春風棚上恁兒高,到大來人難要。他怎肯守定顏回,甘貧樂道!專一趁東風,水上漂,有疾被他撞倒,無情被他罣著,到底被他纏住拏著。也曾在馬房裡餧料,也曾在茶房裡來叫。如今弄的許由也不要!赤道黑洞洞,葫蘆中賣的甚麼藥!」

那西門慶見婦人來了,如天上落下來一般,兩個並肩疊股而坐,王婆一面點茶來吃了。因問:「昨日歸家,武大沒問甚麼?」婦人道:「他問乾娘衣服做了不曾?我便說衣服做了,還與乾娘做送終鞋襪。」說畢,婆子連忙安排上酒來,擺在房內,二人交盃暢飲。這西門慶仔細端詳那婦人,比初見時越發標致,吃了酒,粉面上透出紅白來。兩道水鬢,描畫的長長的,端的平欺神仙,賽過姮娥。有沉醉東風為證:

    「動人心紅白肉色,堪人愛,可意裙釵;裙拖著翡翠,紗衫袖挽泥金攥,喜孜孜寶髻斜歪。恰便似月裡姮娥下世來,不枉了千金也難買!」

西門慶誇之不足,摟在懷中,抓起他裙來,看見他一對小腳,穿著老鴉段子鞋兒,恰剛半扠,心中甚喜。一遞一口,與他吃酒,嘲問話兒。婦人因問西門慶貴庚?西門慶告他說:「屬虎的,二十七歲,七月二十八日子時生。」婦人問:「家中有幾位娘子?」西門慶道:「除下拙妻,還有三四個身邊人。只是沒一個中我意的!」婦人又問:「幾位哥兒?」西門慶道:「只是一個小女,早晚出嫁,並無娃兒。」西門慶嘲問了一回,向袖中取出銀穿心,金裹面,盛著香茶木樨餅兒來[14],用舌尖遞送與婦人,兩個相摟相抱,如蛇吐信子一般,嗚砸有聲。那王婆子,只管往來拿菜篩酒[15],那裡去管他閑事,由著二人在房內做一處取樂頑耍。少頃,吃得酒濃,不覺烘動春心,西門慶色心輒起,露出腰間那話,引婦人纖手捫弄。原來西門慶自幼常在三街四巷養婆娘,根下猶帶著銀打就藥煮成的托子,那話約有許長大,紅赤赤黑鬍,直竪竪堅硬,好個東西!有詩單道其態為證:

    「一物從來六寸長,  有時柔軟有時剛,

     軟如醉漢東西倒,  硬似風僧上下狂;

     出牝入陰為本事,  腰州臍下作家鄉,

     天生二子隨身便,  曾與佳人鬬幾場。」

少頃,婦人脫了衣裳,西門慶摸見牝戶上,並無毳毛。猶如白馥馥,鼓蓬蓬,軟濃濃,紅縐縐,緊〈糸秋〉〈糸秋〉,千人愛萬人貪,更不知是何物!有詩為證:

    「溫緊香乾口賽蓮,  能柔能軟最堪憐,

     喜便吐舌開口笑,  困時隨力就身眠;

     內襠縣里為家業,  薄草崖邊是故園,

     若遇風流清子弟,  等聞戰鬬不開言。」

話休饒舌,那婦人自當日為始,每日踅過王婆家來,和西門慶做一處,恩情似漆,心意如膠。自古道:「好事不出門,惡事傳千里。」不到半月之間,街坊鄰舍,都曉的了,只瞞著武大一個不知。正是:

    「自知本分為活計,  那曉防奸革弊心!」

有詩為證:

    「好事從來不出門,  惡言醜行便彰聞;

     可憐武大親妻子,  暗與西門作細君。」

話分兩頭,且說本縣有個小的,年方十五六歲。本身姓喬,因為做軍,在鄆州生養的,人取名叫做鄆哥兒。家中止有個老爹,年紀高大。那小廝生的乖覺,自來只靠縣前這許多酒店裏,賣些時新果品,如常得西門慶賫發他些盤纏。其日正尋得一籃兒雪梨[16],提著遶街尋西門慶。又有一等多口人說:「鄆哥,你要尋他,我教一個去處,一尋一個著。」鄆哥道:「聒譟老叔!教我去尋得他見,撰得三五十錢養活老爹,也是好處。」那多口道:「我說與你罷,西門慶刮刺上賣炊餅的武大老婆,每日只在紫石街王婆茶房裡坐的。這早晚多定只在那裡,你小孩子家,只故撞入去不妨。」那鄆哥得了這話,謝了阿叔指教。這小猴子提了藍兒,一直往紫石街走來,逕奔入王婆子茶房裡去。都好正見王婆坐在小凳兒上績苧蔴線,鄆哥把籃兒放下,看著王婆道乾娘聲諾。那婆子問道:「鄆哥,你來這裡做甚麼?」鄆哥道:「要尋大官人,撰三五十錢養活老爹。」婆子道:「甚麼大官人?」鄆哥道:「情知是那個,便只是他那個。」婆子道:「便是大官人,也有姓名。」鄆哥道:「便是兩個字的。」婆子道:「甚麼兩個字的?」鄆哥道:「乾娘,只是要作耍!我要和西門大官說句話兒。」望裡便走。那婆子一把手便揪住道:「這小猴子,那裡去?人家屋裡,各有內外!」鄆哥道:「我去房裏,便尋出來。」王婆罵道:「含鳥小猴猻!我屋裏那討甚麼西門大官?」鄆哥道:「乾娘,不要獨自吃,你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。我有甚麼不理會得!」婆子便罵道:「你那小猢猻,理會得甚麼?」鄆哥道:「你正是馬蹄刀水杓裏切菜,水泄不漏,半點兒也沒多落在地。直要我說出來,只怕賣炊餅的哥哥發作!」那婆子吃他這兩句道著他真病,心中大怒,喝道:「含鳥小猢猻,也來老娘屋裡放屁!」鄆哥道:「我是小猢猻,你是馬伯六,做牽頭的老狗肉!」那婆子揪住鄆哥,鑿上兩個粟暴。鄆哥便叫道:「你做甚麼便打我?」婆子罵道:「賊{入日}娘的小猢猻!你敢高則聲,大耳刮子打出你去!」鄆哥道:「賊老咬蟲,沒事便打我!」這婆子一頭叉,一頭大粟暴著,直打出街上去。把雪梨藍兒也丟出去。那籃雪梨四分五落,滾落了開去。這小猴打那虔婆不過,一頭罵,一頭哭,一頭走,一頭街上拾梨兒。指著王婆茶房裏,罵道:「老咬蟲,我交你不要慌!我不說與他,也不做出來不信,定然遭塌了你這場門面,交你撰不成錢使!」這小猴子提個籃兒,逕奔街上尋這個人不見。鄆哥尋這個人,都正是:

    「王婆從前作過事,  今朝沒興一齊來。」

有分文:

    「險道神脫了衣冠,  小猴子泄漏出患害。」

畢竟未知道鄆哥尋甚麼人?要知後項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:

第五回 鄆哥幫捉罵王婆 淫婦鴆殺武大郎

    「參透風流二字禪,  好姻緣是惡姻緣,

     痴心做處人人愛,  冷眼觀時個個嫌;

     野草閑花休採折,  真姿勁質自安然,

     山妻稚子家常飯,  不害相思不損錢。」

  話說當下鄆哥被王婆子打了,心中正沒出氣處。提了雪梨籃兒,一逕奔來街上尋武大郎。轉了兩條巷,只見武大挑着炊餅擔兒,正從那條街過來。鄆哥見了,立住了腳,看着武大道:「這幾時不見你,吃得肥了。」武大歇下擔兒道:「我只是這等模樣,有甚麼吃的肥處?」鄆哥道:「我前日要糴些麥粉,一地里沒糴處,人都道你屋裡有。」武大道:「我屋裡並不養鵝鴨,那裡有這麥粉?」鄆哥道:「你說沒粉麥,怎的賺得你恁肥〈月答〉〈月答〉便軟倒,提起你來也不防,煮你在鍋裡也沒氣。」武大道:「含鳥糊孫,倒罵得我好!我的老婆又不偷漢子,我如何是鴨?」鄆哥道:「你老婆不偷漢子,只偷子漢!」武大扯住鄆哥道:「還我主兒來!」鄆哥道:「我笑你只會扯我,都不道咬下他左邊的來。」武大道:「好兄弟!你對我說誰,我把十個炊餅送你。」鄆哥道:「炊餅不濟事,你只做個東道,我吃三盃,我說與你。」武大道:「你會吃酒?跟我來。」

武大挑了擔兒,引着鄆哥到個小酒店裡,歇下擔兒,拏幾個炊餅,買了些肉,討了一鏇酒,請鄆哥吃了。那小廝道:「酒不要添,肉再切幾塊來。」武大道:「好兄弟,且說與我則個!」鄆哥道:「且不要慌,等我一發吃了,卻說與你。你卻不要氣苦,我自幫你打捉。」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:「你如今卻說與我!」鄆哥道:「你要得知,把手來摸我頭上的疙瘩。」武大道:「卻怎的來有這疙瘩?」「對你說,我今日將這籃雪梨去尋西門大官,掛一小勾子,一地裡沒尋處。街上有人道:他在王婆茶坊裡來,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,每日只在那裡行走。我指望見了他,撰得三五十文錢使。叵耐王婆那老豬狗,不放我去。房裡尋他,大粟暴打出我來。我特地來尋你,我方纔把兩包話來激你,我不激你時,你須不求問我。」武大道:「真個有這等事?」鄆哥道:「又來了,我道你是這般屁鳥人!那廝兩個落得快活,只專等你出來,便在王婆房裡做一處,你問道真個也是假?莫不我哄你不成!」武大聽罷,道:「兄弟,我實不瞞你說,我這婆娘每日去王婆家裡做衣服,做鞋腳,歸來便臉紅。我先妻丟下個女孩兒,要便朝打暮罵,不與飯吃,這兩日有些精神錯亂,見了我不做喜歡,我自也有些疑忌在心裡,這話正是了。我如今寄了擔兒,便去捉奸如何?」鄆哥道:「你老大一條漢,元來沒些見識!那王婆老狗,什麼利害怕人!你如何出得他手?他三人也有個暗號兒。見你入來拏他,他把你老婆藏過了,那西門慶須了得!打你這般二十個。若捉他不着,反而吃他一頓好拳頭!他又有錢有勢,反告你一狀子,你須吃他一場官司,又沒人做主,乾結果了你性命!」武大道:「兄弟,你都說得是。我卻怎的出得這口氣?」鄆哥道:「我吃那王婆打了,也沒出氣處。我教一着,今日歸去,都不要發作,也不要說,自只做每日一般。明朝便少做些炊餅出來賣,我自在巷口等你。若是見西門慶入去時,我便來叫你。

你便挑着擔兒,只在左邊等我。我先去惹那老狗,他必然來打我。我先把籃兒丟在街心來,你卻搶入,我便一頭頂住那婆子,你便奔入房裡去,叫起屈來,此計如何?」武大道:「既是如此,卻是虧了兄弟!我有數十貫錢,我把與你去,你可明日早早來紫石街巷口等我。」鄆哥得了幾貫錢并幾個炊餅,自去了。武大還了酒錢,挑了擔兒,自去買了一遭歸去。原來那婦人往常時,只是罵武大,百般的欺負他;近日來也自知禮虧,只得窩盤他些個。當晚武大挑了擔兒歸來,也是和往日一般,並不題起別事。那婦人道:「大哥,買盞酒吃?」武大道:「卻纔和一般經紀人,買了三盞吃了。」那婦人一心只想着西門慶,那裡來理會武大的做多做少。當日武大挑了擔兒,自出去做買賣。這婦人巴不得他出去了,便踅過王婆茶房裡來等西門慶。且說武大挑着擔兒,出到紫石街巷口,迎見鄆哥提着籃兒在那裡張望。武大道:「如何?」鄆哥道:「還早些個,你自去賣一遭來,那廝七八也將來也。你只在左邊處伺候,不可遠去了。」武大雲飛也似,去街上賣了一遭兒回來。鄆哥道:「你只看我籃兒拋出來,你便飛奔入去。」武大自把擔兒寄了,不在話下。有詩為證:

    「虎有儔兮鳥有媒,  暗中牽陷自狂為;

    鄆哥指計西門慶,  虧殺王婆撮合奇。」

且說鄆哥提着籃兒,便走入茶坊裡來,向王婆罵道:「老豬狗!你昨日為甚麼便打我?」那婆子舊性不改。便跳起身來,喝道:「你這小猢猻!老娘與你無干,你如何又來罵我?」鄆哥道:「便罵你這馬伯六,做牽頭的老狗肉,直我{髟巳}{髟巴}!」那婆子大怒,揪住鄆哥便打。鄆哥叫一聲「你打」時,把那手中籃兒丟出當街上來。那婆子卻待揪他,被這小猴子叫一聲「你打」時,就打王

婆腰裡帶個住,看着婆子小肚上,只一頭撞將去,險些兒不跌倒,卻得壁子礙住不倒,那猴子死命頂在壁上。只見武大從外裸起衣裳,大踏步直搶入茶坊裡來。那婆子見是武大來得甚急,待要走去阻擋時,卻被這小猴子死力頂住,那裡肯放,婆子只叫得:「武大來也!」那婦人正和西門慶在房裡,做手腳不迭,先奔來頂住了門。這西門慶便入床下去躲。武大搶到房門首,用手推那房門時,那裡推得開,口裡只叫:「做得好事!」那婦人頂着門,慌做一團。口裡便說道:「你閑常時只好鳥嘴,賣弄殺好拳棒,臨時便沒些用兒!用了個紙虎兒,也嚇一交!」那婦人這幾句話,分明交西門慶來打武大,奪路走。西門慶在床底下聽了婦人這些話,題醒他這個念頭,便鑽出來說道:「娘子,不是我沒本事,一時間沒這智量。」便來拔開拴,叫聲:「不要來!」武大都待揪他。被西門慶早飛起腳來,武大矮短,正踢中心窩,撥地望後便倒了。一直走了。鄆哥見頭勢不好,也撇了王婆,撒開跳了。那街坊鄰舍,都知道西門慶了得,誰敢來管事。王婆當時就地下扶起武大來,見他口裡吐血,面皮蠟楂也似黃了,便叫那婦人出來,舀碗水救得甦醒。兩個上下肩挾着,便從後門扶歸中樓上去,安排他床上睡了。當夜無話。次日,西門慶打聽得沒事,依前自來王婆家,和這婦人做一處,只指望武大自死。武大一病五日,不出勿起。更兼要湯不見,要水不見,每日叫那婦人又不應。只見他濃粧豔抹了出去,歸來便臉紅,小女迎兒又吃婦人禁住,不得向前,嚇道:「小賤人!你不對我說,與了他水吃,都在你身上!」那迎兒見婦人這等說,又怎敢與武大一點湯水吃。武大幾遍只是氣得發昏,又沒人來采問。一日,武大叫老婆過來,分付他道:「你做的勾當,我親手又捉着你奸。你倒挑撥奸夫踢了我心,至今求生不生,求死不死,你們卻自去快活;我死自不妨,和你們爭執不得了。我兄弟武二,你須知他性格,倘或早晚歸來,他肯干休!你若肯可憐我,早早扶得我好了,他歸來時,我都不提起,你若不看顧我時,待他歸來,卻和你們說話!」這婦人聽了,也不回音,卻踅過王婆家來,一五一十都對王婆和西門慶說了。那西門慶聽了這話,似提在冷水盆內一般,說道:「苦也!我須知景陽崗上打死大蟲的武都頭,他是清河縣第一個好漢!我如今卻和娘子眷戀日久,情孚意孚,拆散不開。據此等說時,正是怎生得好?卻是苦也!」王婆冷笑道:「我倒不曾見你是個把舵的,我是個撑船的。我倒不慌,你倒慌了手腳!」西門慶道:「我往自做個男漢,到這般去處,卻擺佈不開!你有甚麼主見,遮藏我們則個?」王婆道:「既要我遮藏你們,我有一條計,你們卻要長做夫妻?要短做夫妻?」西門慶道:「乾娘,你且說,如何是長做夫妻?短做夫妻?」王婆道:「若是短做夫妻,你每只就今日便分散。等武大將息好了起來,與他陪了話。武二歸來,都沒言語,待他再差使出來,卻又來相會,這是短做夫妻。你們若要長做夫妻,每日同在一處,不躭驚受怕,我卻有這條妙計,只是難教你們。」西門慶道:「乾娘,周旋了我們則個,只要長做夫妻。」王婆道:「這條計,用着件東西,別人家裡都沒。天生天化,大官人家卻有。」西門慶道:「便是要我的眼睛,也割來與你!卻是甚麼東西?」婆子道:「如今這搗子病得重,趁他狼狽好下手。大官人家裡取些砒霜,卻交大娘子自去贖一貼心疼的藥來,卻把這砒霜來下在裡面,把這矮子結果了他命,一把火,燒得乾乾淨淨,沒了踪跡。便是武二回來,他待怎的?自古道:『幼嫁從親,再嫁由身。』小叔如何管得?暗地裡來往,半年一載便好了。等待夫孝滿日,大官人一頂轎子娶到家去。這個不是長遠做夫妻?諧老同歡,此計如何?」西門慶道:「乾娘此計甚妙。自古道:『欲求生快活,須下死工夫。』罷罷罷!一不做,二不休!」王婆道:「可知好哩!這是剪草除根,萌芽不發,若是剪草不除根,春來萌芽再發,卻如何處置!大官人往家去快取此物來,我自教娘子下手,事了時,卻要重重謝我。」西門慶道:「這個自然,不消你說。」有詩為證。詩曰:

    「雲情雨意兩綢繆,  戀色迷花不肯休;

     畢竟世間有此事,  武大身軀喪粉頭。」

且說西門慶去不多時,包了一包砒霜,遞與王婆收了。這婆子看著那婦人:「大娘子,我教你下藥的法兒,如今武大不對你說,交你救活他?你便乖此機,把些小意兒貼戀他。他若問你討藥吃時,便把這砒霜調在這心疼藥裡,待他一覺身動,你便把藥灌將下去,卻便走了起身。他若毒氣發時,必然腸胃迸斷,大叫一聲。你卻把被一蓋,都不要人聽見,緊緊的按住被角。預先燒下一鍋湯,煮着一條抹布,他若毒發之時,七竅內流血,口唇上有牙齒咬的痕跡,他若氣斷了,你便揭起被來,卻將煮的抹布只一揩,都揩沒了血跡,便入在村裡,扛出去燒了,有麼了事!」那婦人道:「好卻是好,只是奴家臨時手軟,安排不得屍首。」婆子道:「這個易得!你那邊只敲壁子,我自就過來幫扶你。」西門慶道:「你們用心處理,明日五更,我來討話。」說罷,自歸家去了。王婆把這砒霜用手捻為細末,遞與婦人,將去藏了。那婦人回到樓上,看著武大,一絲沒了兩氣,看看待死,那婦人坐在床邊假哭。武大:「你做甚麼來哭?」婦人拭着眼淚道:「我的一時間不是,乞那西門慶駶騙了。誰想腳踢中了你心!我問得一處有好藥,我要去贖來醫你,只怕你疑忌,不敢去取。」武大道:「你救得我活無事了,一筆都勾,並不記懷。武二來家,亦不題起。你快去贖藥來救我則個!」那婦人拏了銅錢,逕來王婆家裡坐地,卻交王婆贖得藥來,把到樓上,交武大看了,說道:「這貼心疼藥,太醫交你半夜裡吃,吃了倒頭一睡,把一兩床被,發些汗,明日便起得來。」武大道:「卻是好也!生受大嫂,今夜醒睡些,半夜裡調來我吃。」那婦人道:「你放心睡,我自扶持你。」看看天色將黑了,婦人在房裡點上燈,下面燒了大鍋湯,拏了一方抹布,煮在鍋裡。聽那更鼓時,卻好正打三更。那婦人先把砒霜傾在盞內,卻舀一碗白湯來,把到樓上,卻叫:「大哥,藥在那裡?」武大道:「在我蓆子底下,枕頭邊,你快調來與我吃!」那婦人揭起蓆,將那藥抖在盞子裡,把那藥帖安了,將白湯沖在盞裡,把頭上銀簪兒只一攪,調得勻了,左手扶起武大,右手把藥來灌。武大呷了一口,說道:「大嫂,這藥好難吃!」婦人道:「只要他醫治病好,管甚麼難吃易吃!」武大再呷第二口時,被這婆娘就勢只一灌,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。那婦人便放倒武大,慌忙跳下床來。武大哎了一聲,說道:「大嫂,吃下這藥去,肚裏倒疼起來。苦呀!苦呀!倒當不得了!」這婦人便去腳後扯過兩床被來,沒頭沒臉只顧蓋,武大叫道:「我也氣悶!」那婦人道:「太醫分付,教我與你發些汗,便好得快!」武大要再說時,這婦人怕他掙扎,便跳上床來,騎在武大身上,把手緊緊地按住被角,那裡肯放些鬆寬。正似:

    「油煎肺腑,火燎肝腸。心窩裡如雪刃相侵,滿腹中似鋼刀亂攪。渾身冰冷,七竅血流。牙關緊咬,三魂赴枉死城中;喉管枯乾,七魄投望鄉臺上。地獄新添食毒鬼,陽間沒了捉奸人!」

那武大當時哎了兩聲,喘息了一回,腸胃迸斷,嗚呼哀哉!身體動不得了!那婦人揭起被來,見了武大咬牙切齒,七竅流血,怕將起來。只得跳下床來,敲那壁子。王婆聽得,走過後門頭咳嗽。那婦人便下樓來開了後門。王婆問道:「了也未?」那婦人道:「了便了了,只是我手腳軟了,安排不得!」王婆道:「有甚麼難處?我幫你便了!」那婆子便把衣袖捲起,舀了一桶湯,把抹布撇在裏面,掇上樓來。捲過了被,先把武大嘴邊唇上都抹了,卻把七竅淤血痕跡拭淨,便把衣裳蓋在身上。兩個從樓上一步一掇,扛將下來,就樓下將扇舊門停了。與他梳了頭,戴上巾幘,穿了衣裳,取雙鞋襪與他穿了,將片白絹蓋了臉,揀床乾淨被蓋在死屍身上。卻上樓來,收拾得乾淨了,王婆自轉將歸去了。那婆娘卻號號地假哭起養家人來。看官聽說;原來但凡世上婦人,哭有三樣:有淚有聲謂之哭,有淚無聲謂之泣,無淚有聲謂之號。當下那婦人乾嚎了半夜。次早五更,天色未曉,西門慶奔走討信,王婆說了備細。西門慶取銀子把與王婆,教買棺材津送,就叫那婦人商議。這婆娘過來和西門慶說道:「我的武大今日已死,我只靠着你做主,大官人休是網巾圈兒打靠後。」西門慶道:「這個何須你說費心!」婦人道:「你若負了心,怎的說?」西門慶道:「我若負了心,就是你武大一般!」王婆道:「大官人且休閑說!如今只有一件事要緊地方,天明就要入殮,只怕被忤作看出破綻來怎了!團頭何九,他也是個精細的人,只怕他不肯殮。」西門慶笑道:「這個不妨事,何九我自分付他,他不敢違我的言語。」王婆道:「大官人快去分付他,不可遲了。」西門慶把銀子交付與王婆買棺材,他便自去對何九說去了。正是:

    「三光有影遺誰概,  萬事無根只自生!

     雪隱鷺飛始見,  柳藏鸚鵡語方知。」

畢竟西門慶怎的對何九說?要知後項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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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蒸餅,與白麵蒸餅相同

[2]古時釀酒後,酒與糟混在一起,喝時必須用生絹過濾

[3]即是酸梅湯,夏天消暑之飲料。以酸梅調冰糖煮之,可加調花香調味,多以玫瑰或木樨為主。

[4]和合是中國神話中的神明,象徵夫妻恩愛。和合湯是指婚禮後夫妻喝的茶湯

[5]又稱合落、合絡。北方多以蕎麥磨成麵粉,加水調均勻,合而落入沸湯中,做湯餅。

[6]乾臘肉

[7]又名愛窩窩,用糯米粉做成的甜食。回回食品之一,以蒸熟之江米鑲以各色之餡,用麵粉搓成員球,可以涼食

[8]以蛤蜊湯做的麵

[9]蒙古語中稱呼酒的譯音,或稱打辣酥

[10]古人飲茶是以煎茶為主,將茶放入水中用火煮煎。後來才有把茶放在碗內,注入沸水衝泡

[11]把少許胡桃肉、松子,與茶葉一起放在一起,注入沸水即是。

[12]即是烤鴨

[13]以海魚做鮓

[14]一種含在口內的香料茶葉製品,可以解口內惡臭,類似口香糖

[15]古時釀酒後,酒與糟混在一起,喝時必須用生絹過濾

[16]安徽省宣城出產的名梨